我不能独自散步

　　“我不能独自散步，即使是在住了10年的小区。”薇薇小声说，“我可以自己上班、购物，甚至出差，但我不能独自散步。”

　　薇薇35岁，工作生活都没有问题。对她来说，一个人出去“办事情”，是个有目的的行为，很正常；而一个人散步，却非常古怪、凄凉，甚至可怕。

　　“我尝试过不止一次了，一个人走在熟悉的路上，开始还好，十几分钟以后，心里开始不舒服，似乎有点不安全，又有点难过，那是一种说不清的感觉，让我立刻调头回去。其实我很喜欢散步，但一定得拉上同伴，哪怕是孩子都可以。”

　　薇薇并不抗拒独自在家，恰恰相反，她很享受一个人在家。如果觉得孤单或者心情不好，她就听歌。从小到大，她都喜欢一个人听歌，边听边做家务、看书，或者就什么都不做，把心思放进歌里，随意飘散。

　　薇薇常常重复地听熟悉的歌。她在常用的App里保存了几个歌单，那是她的“安全港、后花园、百宝箱”，陪她度过疲劳、悲伤、烦躁、空虚的时光，也存放着属于薇薇一个人的喜悦和甜蜜。

　　我建议薇薇再次尝试散步，陪伴她的不是别人，而是她的歌：她每天在一个固定的时间里，戴上耳机，播放熟悉的歌单，然后走出家门，想走多久就走多久，随时可以回去。

　　薇薇逐渐可以散步得久一点了，她说自己的心似乎是先放在一个小帐篷里，再走出家门，既不完全在外面，也不是躲在里面。这一点点虚幻的保护，让人进退自如，觉得安全，就多感受外面；不舒服了，就回来一些。

　　薇薇渐渐适应了听着歌散步，可以在外面随意地走上半小时、一小时，不再被莫名的焦虑逼回家里，也可以更多地体验环境。

　　有一天，她说自己的感官似乎打开了，不仅看见了春天，而且是全身心地体验到了大自然的生机，草长莺飞，姹紫嫣红，身边遛狗的老人、奔跑的孩子，都活得投入、舒坦。景物还是熟悉的景物，“是我的心可以活了”。薇薇坐在小区花园的长椅上，浮想联翩。突然，一个念头涌现出来，慢慢成了型，她仿佛突然明白了之前为什么不能独自散步。

　　薇薇的父亲去世5年了。他生前很喜欢去公园散步，只要天气允许，几乎每天都去，而且是一个人去。薇薇曾想过，陪他一起走走，每次想到，都觉得不急，还有机会，直到父亲猝然去世，一次也没有去过。

　　父亲留在薇薇心里的影子，就是一个人孤独地走在公园里。遗憾、悲伤、内疚她不敢细想这个画面，直到再也想不起来。

　　薇薇的眼泪模糊了春天，父亲最喜欢春天，去世也是春天，参加完父亲的葬礼，走在5年前的春天里，薇薇在心里说，春天再好，爸爸也看不见了。

　　从那时起，薇薇就不能真正地体验春天。一个人散步，也成了世界上最孤独、最心痛的事，就像一个人走向死亡。

　　薇薇听着熟悉的歌声，尽情地流泪。重新体验封存的往事，是为了让往事真正成为往事。薇薇在心里告诉父亲，很遗憾，再也没有机会陪您散步了。

　　但她似乎也感觉到，父亲应该是享受独自散步的，至少不会觉得很凄惨。“我受不了的是失去亲人的悲伤，和对死亡的恐惧，而不是一个人散步”。

　　帮助薇薇达到这个领悟的，首先是她的歌单。把自己安放在熟悉的歌声里，是薇薇为自己建立的相对安全的体验，帮她耐受更多的焦虑，歌声陪她走出去，也陪她探索自己的内心，把深埋内心的情感凝聚成语言。

　　歌声，既不完全在薇薇的心理内部，也不完全在外界。这种介于一个人心理内外之间的体验，类似与心理学家温尼科特提出的过渡客体、过渡空间的概念。

　　婴儿常常拥有自己的宝贝，如旧毯子、泰迪熊、某个小玩具，等等。他们对宝贝有仅次于母亲的强烈情感，完全地占有它，创造性地使用它，既爱惜它又蹂躏它，这就是过渡客体。

　　对婴儿来说，过渡客体既不在内部也不在外部，属于内心幻想和外在客体之间的存在。婴儿“创造”过渡客体，控制它，向它投射丰富的情感和幻想，用来帮助自己度过孤独、焦虑的时刻。

　　有时，婴儿自己的大拇指、睡前无意义地哼唱、在床上扭动身体的动作，等等，也带有过渡客体的性质，能够帮婴儿把内在焦虑“拿出来”，同时又不是完全进入外界，到他人那里去。

　　成年人也需要这种内外之间的区域，可以沉浸其中，安全地感受、想象和体验，这就是过渡空间。文学、艺术、游戏，等等，都具有过渡空间的性质。

　　当内心的幻想引发太大的焦虑时，往往不能直接进入意识。此时，过渡空间的非现实属性，能够更加安全地承载幻想，帮助表达和体验。

　　我们能够在游戏中经历激烈的竞争和生死大战，艺术作品可以自由地描写强烈、冲突的情感，就是因为其中既有真实体验，又避免了现实伤害。

　　广义地说，心理咨询也具有过渡空间的味道，在设置的保护下，来访者无须担心自己的内在幻想造成现实影响，从而能够更加自由地体验和表达，处理内心封存的冲突。

　　对于薇薇，失去父亲带来的悲伤、内疚和对死亡的恐惧都太强烈了，为了回避这些情感体验，她无意识地限制了自己的行为。熟悉的音乐，提供了安全的感受，陪她耐受焦虑，逐渐深入禁区，也帮她容纳散碎的情绪，孵化成可以理解的语言。

　　生活中，我们也都需要过渡空间，它们是幻想、梦境、艺术、文学、宗教，各种没有功利色彩的业余爱好。它就像心中的游乐场、后花园，可以让人不带任务地自由玩耍、投情表达，把内在情感体验自由地放置其中，逐渐长出自己的“作品”。

　　无论现实处境如何，每个人都可以为自己保留一个过渡空间。在这里，人们可以耐受痛苦，保持内心的完整，最终突围，重获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