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9月11日,山西太原妇幼保健院防控室内,家长们带着孩子接种麻疹疫苗。(资料图片)视觉中国供图
只高兴了十几年,人类就不得不再次面对那个杀伤力最强的武器。
2000年,美国宣布“已经消灭麻疹”。但这个依靠近40年努力才换来的胜利,正因为一则已经被证伪的谣言,和一些“反疫苗”组织的活动,变得岌岌可危——2014年,美国疾病预防控制中心报告了644例麻疹病例,达到了2000年以来的最高值。去年,华盛顿州的州长甚至因为麻疹感染人数太多,宣布因突发公共卫生事件,进入紧急状态。
今年的形势似乎更加严峻,截至2月14日,美国已在10个州确诊了127例麻疹病例。在俄亥俄州,一个家庭6个年轻的女孩全都感染了麻疹病毒,她们的皮肤被斑点状红疹覆盖,整日躲在黑暗的房间里。
一名当地卫生部门的工作人员说自己从没见过这种现象,“这是一个上世纪的场景。”
在此之前,鼠疫曾夺走中世纪三分之一欧洲人的生命,天花肆虐了3000多年、收割了众多帝王人头。核弹出现之前,瘟疫可能是最让人类惧怕的武器。
后来,英国医生爱德华·詹纳发现接种牛痘可以免疫天花病毒,并把牛痘病毒命名为“疫苗”。在不同疫苗的防护下,那些噩梦般的传染病已经很少出现在公众视野里。
可是现在,作为“第一世界”的欧洲,不得不面对一个更严重的局面:仅去年上半年的麻疹病例就超过4万人。发病人数第二多的意大利,麻疹疫苗的覆盖率“和非洲纳米比亚差不多”。
这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它是个与疫苗有关的话题,但有时也会超越疫苗本身。
我们看起来像在麻疹面前节节败退,因为人们已经忘了这曾是多么恐怖的一种疾病
麻疹病毒是人类已知的最具传染性的病毒之一。假如一位麻疹患者在房间内咳嗽,数小时后,没有接种疫苗的人就有95%的可能从屋内的空气中感染病毒。
没有其他病毒可以做到这一点。一名麻疹患者可以传染12~18个没有接种疫苗的人。相比之下,一名埃博拉病毒感染者通常会传染两例,SARS一般为4例。
麻疹是个古老的疾病,历史上最早的记载出现在10世纪的波斯。到16世纪,病毒随着欧洲人的船队抵达美洲新大陆。在墨西哥,麻疹和天花、伤寒一起,造成了人类历史上第七次瘟疫大流行,1700万人因此丧生。
在不少人的印象里,麻疹都算不上一个严重的疾病。它看起来更像是一种普通的皮肤病,似乎只需要等身上那些讨厌的红疹消褪,整个人就会恢复如常。
事实上,根据世界卫生组织(WHO)统计,在1963年麻疹疫苗问世之前,全球有260万人因麻疹丧生。由于儿童更易感染,麻疹也是全球主要的儿童杀手之一。
麻疹的可怕之处在于它容易引起并发症。除了轻微的腹泻,急性肺炎和脑炎也经常出现在发病的麻疹患者身上。在上世纪20年代,麻疹引起的肺炎死亡率达到30%。即使到了今天,去年上半年欧洲4.1万例麻疹患者里,也有37人没能撑到秋天。
还有些人撑过了严重的麻疹并发症,却最终失明、失聪,或者永久性神经障碍。
虽然已经存在上千年,人们依旧没有研发出针对麻疹病毒的特效药,感染者只能通过补液、退烧等常规方式治疗。因此,注射疫苗成为人类对抗麻疹最有效的手段。
一般认为,群体中只有不低于95%的人接种了麻疹疫苗,这个群体才会对麻疹病毒产生“群体免疫力”,从而保护那些无法接种疫苗的人——这部分人因为医疗原因(比如免疫缺陷,或对疫苗过敏)或非医疗原因(国外通常是宗教原因)拒绝接种麻疹疫苗。
经过几十年的疫苗普及后,大部分发达国家建立了一个严密的免疫网络,让麻疹病毒无缝可入。到2000年,美国连续12个月没有发现任何一例地方性(相对于境外输入)麻疹病例,宣布“消灭了麻疹”。不少欧洲国家也陆续声称麻疹“疫情已阻断”。
安全的环境并没有持续太久。一些家长对待疫苗的态度逐渐转变,甚至出现了不少“反疫苗”组织。这导致不少地区的麻疹疫苗接种率下降,病毒当然不会放过这样的时机。
2008年时,法国只有约89%的两岁儿童接种了一剂MMR(麻疹、腮腺炎和风疹)疫苗。这一年法国麻疹疫情爆发。到2011年时,法国已经报告了2.2万例麻疹病例,近5000人住院,其中10人死亡。
2015年,WHO估算,只有88%的罗马尼亚儿童接种了麻疹疫苗。两年后,罗马尼亚成为欧洲麻疹病例最多的国家。
“我们看起来像在麻疹面前节节败退,因为人们已经忘了这曾是多么恐怖的一种疾病。” WHO传染病和疫苗协调组织的官员林德斯坦(Ann Lindstrand)对一些反对接种疫苗的“虚假宣传”表示遗憾。
在美国,2014年年底,一位外国游客带着身上的麻疹病毒,进入加利福尼亚州的阿纳海姆迪士尼乐园游玩。一个月内,美国各地出现111起与之相关的麻疹病例。调查显示,出现感染者的地区,接种率普遍没有达到能够抵抗麻疹病毒的水平。
“当我们提到传染性疾病时,会发现这个世界真的很小。”一位美国传染病防治和儿童免疫专家说。
20%的美国民众投票认为,疫苗导致了自闭症
一切都是从一则谣言开始的。
1998年,英国肠胃病学家安德鲁·韦克菲尔德(Andrew Wakefield)和12位共同作者在顶尖医学期刊《柳叶刀》上发表了一篇论文,把MMR疫苗与儿童自闭症直接联系起来。
这篇论文记录了12名参与实验的患有肠胃病的儿童,其中9名达到了自闭症的诊断标准。患儿的家长报告说,自闭症都是在孩子接种了MMR疫苗后出现的。文章最后,韦克菲尔德得出结论:MMR疫苗接种会影响儿童的大脑发育,引发自闭症。
在西方公共卫生安全领域,这篇论文造成的影响就像一场爆炸。很快,英格兰的疫苗接种率开始下降,从90%以上降至80%以下,远低于对麻疹群体免疫力所需的水平。与此同时,麻疹病例开始上升:1998年威尔士和英格兰仅确诊56例,到2008年超过1300例确诊。
不少名人也加入了“反疫苗”阵营。因为自己的孩子患有自闭症,好莱坞明星金·凯瑞(Jim Carrey)坚信韦克菲尔德的理论,参加“反疫苗”群体的活动,公开反对儿童接种MMR疫苗。就连美国总统特朗普,都曾在推特上发表“反疫苗”言论。
6年后,韦克菲尔德发表这篇论文的真实目的被媒体揭露:论文真正服务的对象是一些针对疫苗生产商的律师,韦克菲尔德为他们量身打造了这把趁手的武器。紧接着,曾经的12名共同作者中,10名撤销了有关疫苗与自闭症之间关系的解释。此后大量流行病学研究也提供了更多证据,证明不存在这种联系。
2010年,英国综合医学委员会裁定韦克菲尔德“在进行和发表研究过程中从事过不当行为”。随后,《柳叶刀》正式撤回了论文。同年5月,韦克菲尔德被禁止在英国执业。
风行了12年的谣言终止了,但一些团体仍然相信韦克菲尔德对MMR疫苗的指控。
2013年,根据一家专门分析政治动向的美国机构——公共政策民调基金会所做的调查,有20%的美国民众投票认为,儿童疫苗导致了自闭症。
有人甚至在这场质疑和焦虑中捕捉到了商机。一个名叫罗伯特·西尔斯的“儿科专家”抓住了家长们犹豫不决的态度,在2007年出版了《疫苗手册——为你的孩子作正确的决定》一书。西尔斯在书里提出“鲍勃博士的替代时间表”:父母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为孩子接种疫苗,而不用遵循卫生部门制定好的规划。他还为家长草拟了另一项计划,里面包含哪些疫苗可以不必接种。
这本书很受欢迎,截至2012年销量超过18万本,2016年,已经售出超过25万本。
从科学的角度来看,西尔斯完全可以称得上是个“庸医”:虽然他声称自己是疫苗专家,但他不是研究员,也从未进行过有关疫苗的科学研究。
谣言让一些家长更加焦虑,他们最终选择推迟甚至拒绝给孩子接种疫苗。WHO把这一现象称作“疫苗犹豫”。在今年的一份报告里,“疫苗犹豫”被WHO列入“全球十大健康威胁”,与登革热、艾滋病病毒并列。
进入了一个“回音室”
事实上,这些质疑甚至反对疫苗的家长,只要进行一些简单的科学检索,焦虑和恐惧就会不攻自破。
比如“反疫苗”团体常指责“疫苗中的铝(一种佐剂,用于增强机体的免疫反应)对儿童有害”,事实却是儿童在母乳中吸收的铝比在疫苗中吸收的更多;或者“接种过多疫苗会超出婴儿免疫系统的承受能力”,事实却是,虽然婴儿的免疫系统相对幼稚,但保守估计也能同时应对数千种疫苗。
但他们没有这样做。
这些家长有很多都受过良好的教育。只不过,一旦选择相信疫苗的各种“危害”,就等于进入了一个“回音室”,再也听不到不同的声音。
一位在大学做教授的妈妈加入了反疫苗团体,她说:“虽然我所谓的研究都来自非科学来源,但我相信它。”
“我的反疫苗朋友们已经把信息放在了我的脑袋里,比如不信任政府网站。”在使用电脑时,她把精力都放在了那些“反疫苗”的网站上,在那里看到了很多有关疫苗的“可怕信息”。
再往后,这位妈妈自己开始在Facebook上为反疫苗内容点赞,然后被拉进一些诸如“伟大的母亲质疑疫苗”的群组。在孩子出生后的几个月里,她为孩子从未被“注射过任何东西”感到自豪,甚至吹嘘自己在孩子6个月大之前,“从没带她去看过医生”。
幸运的是,这位妈妈是个“怀疑论者”。当她逐渐改变自己的观点后,却发现后果开始变得“非常极端”。
“我被从Facebook的‘反疫苗’群组中移除,并且失去了50多个好友。”她说,“他们说我被人洗脑,然后诅咒我的孩子会患上自闭症,还向我描述了一些可怕的症状。”
一些离开这些“反疫苗”团体的妈妈甚至收到过死亡威胁,被骚扰到无法正常工作。
一位“逃离”后的妈妈在博客里写道:“作为妈妈,我们的脆弱和焦虑已经被边缘化的反科学组织利用,并成为他们的武器。他们打造了精心设计的社交媒体团体,这些团体充满了来自情感、自然主义谬误和秘密知识的吸引力。这些团体通过删除、阻止、骚扰和威胁的方式,压制那些想指出事实的成员,从而维持整个团体固定不变的幻想。”
“我个人的经验是,就算你明知道群里的某个信息是错的,仅凭一个人也几乎无法与之对抗。”这个母亲说,“他们简直就是个邪教。”
差一点完成的目标
在美国德克萨斯州的首府奥斯汀,一个名为“德克萨斯州疫苗选择”的组织成为美国“反疫苗”活动的重要力量。
“一个致力于保护疫苗选择权的政治行动委员会,通过确保议题始终处于政治话语的最前沿,促进现任者和候选人支持我们的价值观,并起草立法进一步巩固这些权利。”这个组织在简介里描述道。
通过他们的网站,家长可以逐渐学到如何为自己的孩子取得“疫苗接种豁免权”。
大部分家长都可以通过“宗教豁免”,让自己的孩子避免被政府强制接种疫苗。对另外一些不幸处在那些不允许“宗教豁免”地区的家长来说,这些网站可以提供另一种方案。
在这些“反疫苗”网站上,家长往往可以找到一份医生的名单。这些医生利用自己的行医资格,开具虚假的报告,证明“孩子的身体无法注射疫苗”,从而让孩子获得“医疗豁免”。
现在,安德鲁·韦克菲尔德也住在奥斯汀,他正和“德克萨斯州疫苗选择”一起,推广一部“反疫苗”的纪录片。
在一篇有关德克萨斯州麻疹与流行病学的文章里,作者称:“这些由伪科学和阴谋论结合而成的‘反疫苗’运动,已经与美国的边缘政治混为一谈。”
今年,与奥斯汀仅相距262公里的休斯敦爆发了麻疹,但一位共和党众议员却提出了一项法案,禁止德克萨斯州追查“疫苗豁免”。巧合的是,这个议员就是与“德克萨斯州疫苗选择”结盟的立法者中的一员。
实际上,即使到了今天,人们还是没有找到针对性的药物,去杀死那些古老的传染病病毒。如果没有疫苗,我们很可能回到中世纪,或许现代医疗技术不会再让传染病造成那么多人死亡,但仍然无法阻止病毒在人群中快速传播。
感染人数上升还会带来病毒变异的风险,那些电影里被病毒摧毁后,末世一样的废土世界,未尝不是种启示。
WHO曾把天花、麻疹和脊髓灰质炎(小儿麻痹症)列为计划消除的3种传染病,这个目标一度接近完成,遗憾的是,原本趋近于零的数据总会以各种原因出现反复,比如这次。迄今为止,天花是唯一一个被人类消灭的传染病——全靠那个叫做“疫苗”的牛痘病毒。
从世界范围来看,中国是最接近成功消除这些传染病的国家之一。从1964年我国研发出麻疹疫苗后,国内的麻疹发病率从1267例/10万人,一路降到2004年的5例/10万人。此后虽然有小幅回升,但到2017年时,已经降到0.43例/10万人。在2004年,中国脊髓灰质炎的发病率就已经降至零。
“中国麻疹的发病率主要受疫苗有效性的影响。”北京大学免疫学系副主任王月丹告诉记者,“近几年我们对疫苗,尤其是麻疹这种第一类疫苗的生产、储存、运输和流通环节管理都比较严格,所以麻疹的发病率就控制得比较好。”
在我国的国家免疫规划里,包括麻疹在内的“一类疫苗”,免费向公民提供。除了“医疗原因”外,不存在任何豁免形式,儿童必须接种,否则就会影响到未来的入学。
在国外,一些国家看似已经厌倦麻疹疫情的反复爆发:德国议会批准了一项法律,授权卫生部可以对接种疫苗犹豫不决的父母罚款;法国把3种儿童必须接种的疫苗,提升到11种;罗马尼亚政府则刚刚通过一项草案,要求父母在孩子上学前提供疫苗接种证明。
但在疫苗问题上的对峙还将继续。据一个常年反对疫苗强制接种的民间组织——美国国家疫苗信息中心统计,立法者已经在全美30多个州推出了130多种与疫苗有关的法案,速度创造新纪录。在亚利桑那州,本届议会就引入了11项疫苗相关法案,其中一半以上是“反疫苗”团体支持的。
除了美国,意大利新一届政府中联合执政的民粹主义政党“五星运动”(M5S)和法国的“国民阵线”,都提倡人们主动抵制疫苗。
在反对强制接种疫苗的人看来,这关乎自治权和自决权等自然权利。
只不过,接受疫苗注射的,是还不会说话的婴儿。自治权和自决权离他们太远,但他们至少拥有健康活着的权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