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峰迟早会像定时炸弹一样爆炸”
20名夏尔巴人背着沉重的登山设备,艰难地朝珠穆朗玛峰顶迈进。过去几天里,他们从海拔5500米的珠峰大本营出发,在深达百米的冰缝之间架起“天梯”,翻越天气变幻无常的昆布冰川,用最快速度到达2号营。他们即将进入海拔8000米以上的“死亡区”。
“死亡区”的含氧量只有海平面的1/3。即使是以替各国登山队当珠峰向导或背夫而闻名于世的夏尔巴人,也必须在12个小时内抵达山顶,再返回8000米以下。多待一分钟都是在用生命冒险,会导致脑膨胀、头痛、呕吐、丧失思考能力、出现幻觉,这在严酷的环境下是致命的。在这12小时里,他们要完成一项前无古人的任务:每人携带20公斤垃圾下山。
“我们不是神山的征服者,而是她的仆人。”发起“清理死亡区”活动的“珠峰极限探险”组织负责人郎吉告诉英国广播公司(BBC),虽然珠峰上展开过不少清理行动,但在海拔8000米以上清理垃圾还是第一次。
据美国《华盛顿邮报》报道,自从1953年新西兰人埃德蒙·希拉里成为登上珠峰第一人以来,过去60多年间,已有4000多人登顶。每到四五月登山季,珠峰大本营就会挤满跃跃欲试的登山爱好者。游客增加意味着环境污染日益严重。“作为常规登山线路,珠峰南线早已人满为患,到处是垃圾和排泄物,令人作呕。”登山爱好者马克·詹金斯在美国《国家地理》杂志上写道。
出于对自身安全的考虑,登山者会沿路丢弃垃圾以减轻负重,这令珠峰随处可见氧气罐、登山装备、帐篷、食品包装等。“过去,垃圾被埋在雪下,然而随着全球变暖,冰雪开始融化,垃圾就露出来了。”郎吉说。
跟废弃物相比,人类排泄物对环境的污染更为严重。有一次,“亚洲之旅”公司的登山领队达瓦·史蒂文带领团队在山腰安营扎寨,他们用工具从附近取了些冰块,烧热后喝到嘴里却发现有股怪味。数日后气温升高,冰雪消融,他们才发现,支帐篷的地方是先前的登山者挖的“厕所”。
“天气又干又冷,粪便根本无法分解。”史蒂文告诉英国路透社。
“登山途中没有厕所,登山者就在雪里挖个坑,就地解决。”尼泊尔登山协会主席昂·策林告诉美联社,排泄物日积月累,已经多到威胁环境、传播疾病的地步。“我从来不在2号营煮雪水喝,因为气压太低(无法烧开水),杀灭不了细菌。”瑞士登山者韦利·斯特克告诉《华盛顿邮报》,“珠峰成了世界上最高的粪坑,迟早会像定时炸弹一样爆炸。”
从卢卡拉机场到大本营之间的徒步路线成了“卫生纸路线”。当地流传着一个笑话:登山者无需雇佣导游,只要沿着用过的卫生纸走,就能一路走到大本营。
为了控制垃圾污染,尼泊尔政府绞尽脑汁。据英国路透社报道,他们禁止登山者携带啤酒,2014年立法要求登山者上山前支付4000美元押金,下山须携带8公斤的垃圾和排泄物,否则不退押金。然而,这些规定执行起来往往大打折扣。
游客数量增加,意味着珠峰的环境污染日益严重。
没人知道珠峰上有多少垃圾
曙光初现时,一架载满登山客的飞机降落在卢卡拉机场。这座离珠峰最近的机场,跑道又短又陡、起伏不平,飞行员必须全神贯注,才能在撞上峭壁或掉进深渊前把飞机停下来。
乘客们走下舷梯后,飞机引擎还在轰鸣。机场人员一边卸载行李,一边把打包好的垃圾送进飞机货舱,动作干净利落,“跟F1赛车进站一样”。他们要赶在云层聚拢前完成一切,否则机场就会关闭。随后,这些垃圾将被送到加德满都。
卢卡拉镇既是通往珠峰的大门,也是垃圾的出口。“在登山季,从加德满都飞往卢卡拉的航班是满的,但回去时基本是空的。”尼泊尔塔拉航空公司CEO乌米什·拉伊告诉《尼泊尔时报》,“因此,我们想利用回程把垃圾运到加德满都。我们跟珠峰污染控制协会(SPCC)签了3年免费运送垃圾的合同,以此支持环保。”2016年这家公司运送了4吨垃圾,2017年运送了11吨,预计2018年将翻倍。
早在1991年,尼泊尔的有识之士就意识到了环境污染的严重性。据美国《户外》杂志报道,在腾布切寺院住持阿旺腾津藏倡导下,昆布地区成立了SPCC,专门解决垃圾和排泄物问题。他们在珠峰营地修建厕所,沿着登山路线设置垃圾箱,还在各个村庄挨家挨户回收当地人从山上捡来的垃圾。
收集一次垃圾需要连日长途跋涉。挑夫赶着牦牛从大本营一路往下,沿途收来的垃圾被捆在牦牛背上运往卢卡拉。作为全球最贫困的国家之一,尼泊尔2017年人均GDP仅730美元。《尼泊尔时报》称,垃圾能帮当地人改善生计,比如登山者丢弃的氧气瓶就是他们重要的收入来源。
很多志愿者自发组织垃圾清理活动。“5月29日是人类首次登顶珠峰的纪念日,也是拯救珠峰行动的发起日。”“拯救珠峰”组织的官网写道,“截至2011年5月29日,我们共收集了8.1吨垃圾,其中3.2吨移交给SPCC。作为回报,SPCC将这些垃圾的一半收益转让给我们。另外4.9吨垃圾则运到卢卡拉,再用飞机送至加德满都。”冻得坚硬如石的排泄物被统一倒入附近村庄的坑道,等待风化分解。
在加德满都机场,员工忙着搬运从卢卡拉送来的不可燃垃圾。打开袋子,里面琳琅满目,从红酒瓶、啤酒罐到破帐篷、氧气瓶……进一步分类后,这些垃圾被卖给回收公司。“通过垃圾回收,我们不但减少了环境污染,而且创造了绿色就业岗位。”供职于“从蓝色废物到宝物”回收公司的纳宾·马哈贾告诉《尼泊尔时报》。
不过,要清除珠峰积攒多年的垃圾仍然任重道远。达瓦告诉路透社,2008年至今他发起了多次清理活动,共回收了1.5吨垃圾,但珠峰上留有多少垃圾,依然无法估量。
3月17日,尼泊尔卢克拉机场的工作人员将从珠峰收集的垃圾搬上飞机,运往加德满都。图片来源CFP
“活人冒生命危险把死人运下来,值得吗”
此次进入“死亡区”,除了清理垃圾之外,郎吉一行还肩负着更艰难也更危险的使命:把1996年丧生的美国人斯科特·费希尔和2008年丧生的瑞士人詹尼·戈尔茨的遗体运下山。
据英国《卫报》报道,迄今已有约260名登山者葬身珠峰。最有名的一场事故发生在1996年5月,当时几支登山队在即将攀上峰顶时遭遇了长达20小时的暴风雪,8人的性命被夺走。畅销小说《进入稀薄空气》描述了这个人类登山史上最惨烈的场景:“风雪越来越大,最终把来不及下山的人困在山顶,困在狂暴的闪电与冰雹交织的噩梦之中。”
在珠峰,遇难者的遗体并不少见。“我们经过一名死去的登山者,那具身体早已僵硬,看起来已经在那儿躺了很多年。”一名登山者说,“有些遗体躺在冰缝中或悬崖下,他们是遇难后被人推下去的,为了保持登山道干净。听起来有些残酷,但确实没有别的办法。”
“把重物从山上搬下来,比人爬到山顶要危险得多。”策林告诉BBC,“光是捡起一个包装袋都得花不少力气,因为它早就被冰雪冻住了。如果一个人体重80公斤,冻住后就会有150公斤,你还必须先把周围的冰刨开。”在如此低温的环境中,工作人员也可能产生浮肿、冻伤、发烧等种种不适,并面临恶劣天气和雪崩的威胁。
为什么不直接派直升机上去呢?一家高山救援公司的CEO丹·理查德告诉《华盛顿邮报》,在大本营和峰顶之间共有4座营地,越往上走空气越稀薄,位于海拔6400米的2号营是直升飞机能到达的极限。“你肯定不想把直升机停在随时可能发生雪崩或滑坡的地方。”
郎吉他们把找到的遗体绑在雪橇上,套入先前固定的绳索,人在上方拉着绳索将之缓缓滑下,送到2号营后由直升机运下山。然后,他们再背着收集的氧气瓶等垃圾步行返回大本营。
像这样回收一具遗体的价格在3万到7万美元之间。尽管回报丰厚,前来应征者依然寥寥无几。“在这么凶险的地方回收尸体,实在太危险了。”一家登山公司的负责人楚旺向《卫报》坦言,他们只能指望“重赏之下出现勇夫”。
愿意冒生命危险干这活儿的,只有世代在珠峰生活的夏尔巴人,他们以极为出色的攀登技巧和对严寒的耐受力闻名于世。几乎每一支攀登珠峰的队伍都有夏尔巴人当向导,几乎每一个夏尔巴家庭都有家人因登山而罹难。“每次出发去运送尸体前,他们都会跟哭泣的妻子、孩子告别。”达瓦告诉美国有线电视新闻网(CNN)。
事实上,很多人不赞成回收遗体。“珠峰是神圣的地方,是绝佳的长眠之地。”登山公司领队埃里克·墨菲告诉BBC,“让活人冒生命危险把死人运下来,我怀疑是否值得。”
也有人认为,把遗体留在珠峰是“对圣地的亵渎”。“所有遗体都应该运到大本营以下埋葬或火化,否则冰川会被污染。”一家登山公司的项目主管查克拉·卡尔基说。
摘自《青年参考》2018年04月18日03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