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求公平的不平路

　　7月初，纽约市长白思豪在工会领袖与群众的簇拥下宣布要废除该市最顶尖的8所高中入学考试，支持他的人群打着“给每个孩子均等机会”的标语，而在华人社区，学生与家长举行抗议集会，要求保留考试。

　　乍一看，支持和反对这件事的逻辑，都清晰简单：在纽约完全通过考试成绩决定录取的精英高中，15%的亚裔人口占据了50%以上的学生席位。相比之下，占纽约三分之二的非裔或拉美裔孩子，只有4.1%和6.3%的机会入学。

　　市长想帮助更多“弱势群体”上一流高中，而华人家长则不能忍受孩子的升学变得更难。这与前不久被广泛讨论的哈佛大学在录取中给亚裔学生的性格特质打低分的新闻呈现出某种相似：亚裔学生的考试成绩太高，如果学校只参考成绩录取，则大量非裔与拉美裔将被排斥在精英教育的门外。如果学校参考各个族裔在美国社会中所占的比例来录取学生，则亚裔学生要升入大学，会比其他族裔的同学都更难。

　　但事情本身一点也不简单。

　　类似的讨论，在美国社会中，早已不新鲜。过去半个世纪中，因为相似的怨愤，美国的白人数次以“逆向种族歧视”的理由在法院上诉，反对学校在录取时考虑学生族裔背景。

　　其中最著名的案例，发生在1973年斯坦福大学硕士研究生艾伦·巴基与加州大学董事会之间——成绩优异、一心想要考医学院的巴基接连两年投考该校未果，心灰意冷之际，却发现学校专门留了16个名额给少数族裔，这些被录取的有色人种的成绩远远不如他。

　　巴基要上学，校方要坚持自己的招生政策。这两方之间的官司一路打到了美国最高法院。

　　对美国社会来说，给在政治、就业、教育等方面本来就不存在优势的少数族裔以更多机会，有深远的历史原因。美国的非洲裔社区，大多数人的祖先是被绑来的奴隶，在长达200多年的时间里都被排除在教育系统之外。南北战争虽然在法律上给予了黑人公民的地位，但是白人利用自己在司法、经济等各方面的优势，非常轻易就能让有色人种成为“二等公民”。

　　黑人不是唯一的受害种族。华裔，是美国历史上唯一一个在宪法明文规定中被全面禁止移民的种族。华人群体虽不曾为奴，但在北美一度只能从事经营饭店、洗衣店等屈指可数的几项工作。二战时，因为中美关系紧密，“排华法案”才被废除；那时候，已经有不少华裔在美国接受过高等教育，然而，出于类似的原因，这些人在职场上的发展，普遍要比同等学历的白人更差。

　　直到上世纪60年代，民权运动兴起，美国政府开始颁布一系列平等权益法案，在候选人资质相近的情况下，优先保障少数族裔、女性、残疾人、退伍老兵等群体在求职或升学时的权利能得到维护。

　　那之后，亚裔在美国社会的发展才渐渐与白人拉近，成为传说中的“模范少数族裔”。

　　但美国许多城市的黑人社区，因为长达200年的隔绝，早已形成了对抗社会主流的独特文化。那种长年被压迫的、在社会边缘、与教育无缘、被暴力对待的生活经历，至今仍在社区文化中留有痕迹；哪怕是现在，美国非裔群体的期望寿命、教育水平、工资水平，都与白人有着显著的区别。许多由此形成的社会痼疾，也还在缓慢地修复中。美国社会在招生、求职时对弱势族裔的照顾，正是修复这些社会伤痕的其中一项举措。但巴基案给大法官们提出了一个有分量的问题：占优势的种族里普普通通的一员，也必须为此付出代价吗？

　　这个问题至今仍在叩问着美国社会。

　　当年，在巴基案中，最高法院的9位大法官支持了巴基入读医学院的权利，却也支持加州大学“使学生来源和校园学术环境多元化的政策”。这个案例对美国社会的影响深远，之后的几十年里，感觉不公平的白人数次上诉，都撼动不了最高法院对学校在招生时采取措施保证生源多元化的支持。

　　“要在多元的追求和宪法承诺的平等待遇、尊严之间达成一致，仍是教育体系面临的一个长期挑战”，2016年，在一次类似的案件中，大法官在裁决中写下了这样的语句。

　　2018年，抗议的族群换成了华人。

　　当纽约的中学生家长为可能出现的未来而焦虑的时候，华人社会也普遍关注着哈佛大学的招生。一个名为“学生公平录取”的组织在今年6月提交了报告，证明哈佛在录取过程中一直对亚裔学生在“亲善力、勇敢、善良”这些品质打低分。他们把这种行为与本世纪初该校限制犹太裔学生的举措联系在一起。

　　“多样性不应该成为恶意歧视的理由。”这个组织的领导人爱德华·布吕姆去年曾在《华盛顿邮报》上撰文称，“证明哈佛对亚裔的歧视会是个艰难而复杂的过程……但有一个事实是无可争辩的：尽管从1992年到2013年间，申请名校的亚裔学生急剧增长，但入读哈佛的亚裔新生比例始终稳定在20%左右。”“在没有将种族纳入考量的高校，比如加州理工学院，在同样的这段时间，亚裔学生占比从1992年的25%上升到了2013年的43%。”

　　哈佛大学是在有意歧视亚裔学生吗？关于“学生公平录取”组织的报告，不同的专家给出了不同的结论。（“布吕姆先生和他的机构片面地、误导性地分析数据，忽略了关键数据和背景信息”，哈佛大学说。）值得注意的是，在纽约精英高中是否应该取消考试成绩定录取的争议中，人们问出了其他的问题：

　　为什么总是少数族裔之间互相争夺？现在的录取模式如果只停留在华裔让利拉丁裔与非洲裔，是不是忽视了真正的关键？

　　在政府决心进行这次改革的时候，他们考虑过华裔社区的呼声吗？为什么市长在宣布这项计划的时候，会忽略这些入学机会对华人市民有多么重要？

　　在纽约，亚裔美国人是最为贫困的移民群体，唐人街上的工人阶级子弟，只因为肤色就把自己的升学机会让给学术能力不如他们的人，是这个社会倡导的多元化吗？

　　但也有人问，哪怕是贫民家庭出身的亚裔学生，他们难道不比非洲裔更占优势？在这个社会中，他们确实会因为自己不是非裔而获得某种优势，这就是要帮助非洲裔的理由。

　　就算是在亚裔社区内部，不同的人也各有理由去支持与反对种族平权政策。我想，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这场争论，并不会有一个标准答案。

　　毕竟，事实总要比一两句话就能下的定论更复杂——这可能就是讨论的意义之所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