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台区众神

　　中午11点半到12点半是我一天中最虔诚的时间。我要等我的午餐外卖。

　　这段时间里，我无法真正专注于任何工作，一是饥饿，二是期待。我等待着，嗅觉格外敏锐。正午阳光泼洒下来，隔壁的锅子呲啦一声，香味隐隐飘来。

　　我镇定地坐着，每隔一会儿刷新一下手机应用的界面，看到属于我的那个小点跨越城市向我而来。“距您3km”“距您700m”“距您150m”——门铃响了！

　　啊，手机订餐，我的生命之光，我的欲念之火。我的罪恶，我的灵魂。

　　枯坐的时候我会想起我的祖先们。在雨水久久不至的春天，风雪格外凛冽的冬天，在盛夏狂欢的希腊密林，或是秋日肃穆的埃及陵墓，他们或许也是这样，期待甘霖，期待温暖，期待快乐，期待安息。

　　欲望和仪式的结合造就了神。于是我们拥有了东海龙王、丰收女神芙瑞亚、酒神狄俄尼索斯和死神奥西里斯。数千年来，他们活跃在传说和诗歌里，在洞穴岩石、陶罐和画卷上摆出不同的造型。新时代来了，他们还生活在我们中间吗？

　　很有可能。毕竟，这是个最不缺乏欲望和仪式的时代。

　　沙县小吃店里那个坐在我旁边吃拌面的家伙很可能就是宙斯。他抹抹嘴掏出手机，在数个交友应用中点开了一个，嗖嗖划动，向一个名叫“丽达”的女孩表达了爱意。甚至不需要动用神通变化，换换ID和资料就可以有一段新恋情。这一次，他的头像是一只天鹅。

　　赫耳墨斯则有无数个分身。他有时是石榴园北里小区最优秀的快递员，一天经手几百件淘宝包裹；有时穿梭在方庄的群租房间送餐；有时则一个小时内从城北穿梭到城南，为某个粗心的家伙送去他忘在室友那儿的钥匙。

　　混迹于后海卖唱的荷马其实出身鲍家街。他不喜欢自己的听众，却老爱教育他们，一直没机会出唱片。他最终无意间靠说唱火起来了，得益于一档网络综艺节目。他是北京市600多个“时代的声音”之一。他至今没上社保。

　　石头的神庙在风中腐朽，屏幕的神庙则一座座树立起来。那些发着光的窗口，吸引力不亚于高昂廊柱架起的庄严大门。我们渴望进入它们背后的无限世界。丢失了自己的神庙让人失魂落魄，若神庙被他人掌握则灾祸无穷。

　　在这些窗口里，神们新的名字是“IP”。美少年纳喀索斯有着无数张俊俏的脸，每张脸又其实都像一张脸。这些脸出现在流行音乐里，当红电影里，呼唤着汪洋大海的爱，又好像谁都不爱。赫拉则在一部又一部家庭剧中游走，参演着一样的剧本：斗婆婆，撕小三。

　　或许有时候，连神自己都会惊叹于这个时代欲望的无数种表达。但他们还是掌握了基本的法则。

　　流量是新时代的香火。“日活跃用户量”“点击率”“注册用户数”如果只能算是三牲，那么“原创10万+”不亚于庄重献上的头生男婴。

　　仪式被翻新了。湿婆不再从印度舞精妙绝伦的数千种手势中读出人类的历史与情感，但可能需要时刻掌握最新的表情包。“好评”是世间一切神圣的凝结，凝聚着无数人的血汗、口舌以及必要时的武力。

　　对于那些经历过的人来说，“双11”开始前一秒悬在购买键上的手指，连接着奥林匹斯的山门。那注定是一年一度最具史诗意义的一夜，不亚于这千年来的所有盛大祭典。

　　“共享”“扁平化”“互联”是这个时代的魔力词汇。层级被打散，神圣被解构，快乐可以购买。在GPRS卫星的照耀下，神之居所随随便便地显示在手机地图上。有时候我会怀疑，也许技术让人类本身成为了我们时代全新的神，自己却浑然不知。

　　有时候我又觉得，我们或许前所未有地需要神。而他们什么都不需要改变，只需要站在热钱、比特和流量的洪流中就可以了。这是他们干了几千年的老本行：站在人类的欲望中，什么都不用做，看着荒原变成霓虹灯，河流变成垃圾场。

　　作为我们时代的普通人之一，我仍然坚持着中午11点半到12点半的小小仪式。

　　当手机显示送餐快抵达时，我有时会站在窗口向外看。我家住在丰台区，靠着南四环高架桥边的一个热闹十字路口。这个路口三边是老社区，一边是棚户区，有15台可虚拟存储的ATM机，27家可提供手机订餐的川、湘、粤各地菜馆，4家支持网上团购和手机付款的KTV和无数个隐于居民楼的淘宝店家。地铁口堆叠着3种不同颜色的共享单车，小吃车在夹缝间腾起火光和白雾，也会在城管到达前一秒神迹般消失。

　　我在车水马龙中搜寻着向我奔来的外卖。有几次我好像看见了神，他好像也回看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