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甘先生想开文学课了

    阿甘先生的指骨间关节有点酸，十指交叉活动了一会儿。接下来，他把双手放在键盘，闭起眼睛，享受指尖与按键的触摸和碰撞，很轻，很快，很爽。

    再睁开眼睛，空白文档上跳出一两行词语，没什么意义，读不成句子。刚才不加选择地按键，电脑自带的中文打字法一阵忙活，选了些字词排列出来，“亚轨道火箭他刚打开之怒火黄金时代将维护氛围影响花朵骄傲而我随着年纪泥塑道具是你见得少而已”。

    这是他的习惯之一，随意打出字词，让新鲜和陌生的事物建立连接，这可能会产生乐趣，像古人在火上烧烤龟甲，盯着裂纹通往的方向，再去寻找某些启示。现在，他看着“而我随着年纪”几个字，想到了自己这个月退休，想到大学毕业后三十多年，有时很快，有时很慢。从现在起，还有大约三十年的日子，这接近了退休前的工作年限。如果早些发现这一点，他会早些做好准备，仔细规划以后的时光。

    阿甘先生开了个人博客，现在要写一段话贴上去。

    首先想起的，是电影大师卓别林的感叹：我不再去勾画什么宏伟的明天，今天我只做有趣和快乐的事，用我的方式，我的节奏，今天我明白了，这叫做单纯。

    犹豫了两分钟，他动了动鼠标，把这句话删除了。这种心灵鸡汤似的文字，不管是少年的心灵鸡汤、青年的心灵鸡汤、老年的心灵鸡汤，在网络上都太多了，都是用别人的声音说话。自己的声音是什么？是从混杂人群中能够分辨出来的声音。

    阿甘先生觉得，还是从自己的笔名说起。

    “我在博客上的笔名是阿甘先生。这个称呼来自获得了六项奥斯卡奖的电影《阿甘正传》。阿甘这个人智商低，说话慢，用词简单，当做听力和口语材料都正合适。我看了十多遍，几乎把他的所有台词都背了下来，其结果是那么明显：以后再说英语，我的同事笑了，说我总是带着阿甘的傻蛋语调。他们不肯叫我原来的名字了，都叫我阿甘先生。”

    他继续写道：“在我的同事眼里，我不是一个聪明的人，却拥有挺好的智慧，这并不矛盾。聪明和智慧是两码事儿。有的人聪明了一生一世，但任何智慧都没有形成，而有些不够聪明的人，却可能形成了智慧，还不止一次。比如《阿甘正传》中的主人公，读小学时就没有他的同学聪明。可是，从阿甘的角度去看，世界大部分都是美好的，因为他一辈子就看得到前面一点点的东西，就一直向前跑不肯停下，一次又一次到达了美好的目标。你能说这不是智慧吗？只靠聪明可达不到这样的境界。你听过一句俗话，聪明反被聪明误，但人不会被智慧带入歧途。在你人生的关口，智慧导致了一种合适的选择。”

    “许多年月过去了，我在学习、培育和利用智慧方面积累了一些经验，愿意与大家分享。通向智慧的道路决不止一条，多数人是从读书开始的。因为世界上的优秀作家大多是智者，他们把自己的智慧写在作品之中。我想了想，这个新建的博客会带你走近世界上的优秀作家，让你从领略智慧的层次，同他们亲密接触。用文学开启智慧，用智慧滋养文学，这就是我现在开设这个文学课的用意。”

    阿甘先生站起身，去拿一本书。他要找的小说《阿甘正传》放在左边书橱四层。他先翻到结尾，又读了一遍，他以为那段话语言朴素，有表现力，是上个世纪最好的小说结尾之一：

    有时候到了晚上，我仰望星星，看见整个天空就那么铺在那儿，可别以为我什么也不记得。我仍旧跟大家一样有梦想，偶尔我也会想到换个情况人生会是什么样儿。然后，眨眼之间，我已经四十、五十、六十岁了，你明白吧？

    他回到桌子前，又读了几段，再继续敲击键盘。

    “读过《阿甘正传》原著小说的人，还记得它的作者吗？他叫温斯顿·格卢姆，美国作家，1945年出生，和海明威一样当过战地记者。我们现在要关心的，是格卢姆开始写作的1978年，二十世纪过了一大半，世界上的经典小说差不多都写完了，他的小说还有表现智慧的余地吗？”

    这个问题好像很少有人关心，人们讨论的大都是小说家的写作内容和表现技巧，很少讨论小说家的智慧表现在哪里，怎样来表现，表现是否充分？阿甘先生觉得，这些都很重要。

    “格卢姆没有远超别人的智慧。他的智慧顶多算中等，或许还要低些，但他找到了智慧的使用方向。这就是自由。对，是自由。写作者们往往以为，小说的主人公都需要生活中的原型，有的是自己，有的是比较熟悉的人，这原型或者是一个人，或者是几个人合为一个，大都是实际存在的社会人物。但格卢姆写作《阿甘正传》，就在利用生活原型方面突破了束缚，达到了自由。文学本来不必拘泥于某人某事，只是写作者自己捆住了手脚。格卢姆自觉突破了这一点，天地就开阔了许多，像站在一望无际的平原。许多美国人读了这本书，觉得这阿甘是以整个美国人为原型的。”

    阿甘先生写得顺手，思维也加速了。他继续写道：“比起小说，电影《阿甘正传》就没那么自由。它去掉和淡化了小说的诙谐幽默感、历史沧桑感，这真有些可惜。格卢姆串联起三十多年里美国的大事件。低智商的阿甘，竟然与当时许多著名人物会过面，其中包括三位美国总统：肯尼迪、约翰逊、尼克松。还与玛丽莲·梦露一起拍电影，教“猫王”学跳舞。他既是一位越战英雄，又是一位反战英雄。他瓦解了一触即发的大规模种族冲突，还让潜入水门大厦的人落入法网，导致尼克松垮台。作为乒乓外交的使者，他到中国参加过乒乓比赛，见过中国的最高领袖。此外，小说中的阿甘驾驶飞船去了宇宙又飞回来，在原始部落生活了几年，又成了国际象棋的顶尖高手。一个低智商的人怎么会这样？如果你读过和读懂了茨威格的《象棋的故事》，就不会怀疑这一点了。”

    阿甘先生总结说：“今天说的这些，不是我们讲述文学的第一课，只是一个开场白而已。但我们接触到了最重要的一件事：智慧的基础条件是你渴望和追求自由，或者你已经拥有了自由。文学也一样，这贯穿了从初学写作到成为大师的整个过程。”

    他把第一篇文字发在博客，然后就休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