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天保卫战背后的拉锯与较量

    为期一年、被称为“史上最大规模督查”的大气污染防治强化督查工作已过去3个月，从“环保部发布”官微接二连三、无一日停歇的问题通报，到企业擅自撕毁封条强行违法生产、拒绝检查、阻挠执法等事件屡次发生可见，各地想要打好这场蓝天保卫战，并非易事。

    被纳入“2+26”城市督查范围内的山东省菏泽市也不例外。据“环保部发布”最新通报，7月7日，督查组在菏泽市巨野县排查时，仍发现博达新型墙材有限公司现场正在生产，脱硫设施未运行，烟气直排；破碎筛粉工段无除尘设施，粉尘无组织排放；7月6日，在牡丹区菏泽统合木业有限公司现场检查时，该公司正在生产，存在原料投料口未封闭，粉尘无组织排放等问题……

    就在20天前，环保部通报了强化督查期间发现的菏泽市11起撕毁封条违法生产事件，一时间，这座城市被这阵“环保风暴”刮到了浪尖。

    近日，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来到山东省菏泽市，随环保部督查组执法人员深入菏泽市曹县、郓城县、巨野县、牡丹区等区域，现场了解督查组的督查与当地“散乱污”企业的整改取缔背后的拉锯战。

    这场“风暴”远未结束，但带来的震动与思考，包括不解，都已经浮出水面。

    

    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随督察组在菏泽排查时发现的“散乱污”企业。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 蒋欣 摄

    顶风作“案”与最大规模督查

    环保部披露的数据显示，督查进行3个月以来，该部派驻京津冀及周边28个城市的督查组共检查了32408家企业(单位)，其中存在环境问题企业20602家，问题率达到63.6%。

    记者来到菏泽时，环保部的强化督查工作已进行至第六轮次第二批。第二批第二十一督查组组长张治伟告诉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他们已在菏泽市待了半个月，刚进入菏泽市，每天随机抽查企业均能发现问题，乡镇上随处可见正在冒烟的烟囱、正在排放废气的锅炉。11起企业擅自撕毁环保部门封条事件，就在他与第六轮次第一批督察组交接工作的前一天发生。

    6月16日晚，环保部在《京津冀及周边地区大气污染防治强化督查的第10周周报》中通报，督查组发现已被查封的“散乱污”企业撕毁封条违法生产事件16起，其中山东省菏泽市11起、德州市2起，河北省邯郸市、沧州市、河南省焦作市各1起。

    环保部的通报材料披露说，郓城县华北化纤有限公司，涉及擅自撕毁封条、违规使用1台6吨燃煤锅炉，粉煤灰、煤渣露天存放，无防尘措施，挥发性有机废气无治理设施等。该公司负责化验技术和机械维修的田玉将向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解释其撕了封条再生产的原因时说，“我们不知道后果会那么严重，想着环保风头可能一阵就过了，因为还剩下一些料没用完，就再干完这一单。”

    田玉将说，华北化纤的锅炉在今年4月底已被贴上封条，5月初发现封条被风刮走，但一直未重启生产，直到6月中旬，迫于客户催单的压力，生产线上的工人便决定再次生产，但没想到锅炉刚点着，还在加热阶段，就被查处。最终，该企业法定代表人和直接责任人被行政拘留7天。

    记者来到华北化纤时，其锅炉房的屋顶也已被揭开一半，锅炉在通报下达的第二天从屋顶吊出，烟囱也已被推倒在地，锅炉房四处散落着砖块，煤气管道均被拆除，锅炉房前的粉煤灰、煤渣也全部清除。

    离华北化纤有限公司仅不到500米距离的江北化纤也因撕毁封条、违规使用1台无环评手续的10吨蒸汽锅炉，1台导热油炉被通报。锅炉现如今也已被拆除，企业暂时进入停产状态，原来拥有160余人的企业仅留几名工人在打扫卫生。

    江北化纤的工人刁兆敏说：“大家又不能干等着没有收入，锅炉工不懂法律，爬上炉子上就把封条给揭了，老板事先并不知情。”

    “清除‘散乱污’企业的难处，是人们意识的转变，抱有侥幸心理存活无用，总会有被发现清除的时候。”张治伟说，他们督查工作的重心就是“发现新问题，排查老问题”。他曾在督查时发现，有些企业在门口竖着“锅炉已清除、已关门停产”的牌子，但进去之后仍然烧着锅炉，在干得如火如荼。

    张治伟说，为最大程度地发现问题企业，他们会刻意避开省道、大道，专门选取偏僻小道和郊外进行排查，并通过奥威互动地图进行搜索定位，前往厂房集中分布的区域检查。此外，环保部也会通过热点网格分析法，利用卫星反演技术确定污染来源。

    “为保证督查情况真实，我们每天排查的地方都是随机挑选，早上出发前，才知道要去的县城、乡镇，但也只是大的方向。”

    督查组的现场排查也在极力缩短着问题企业呼吸的空间。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在现场看到，当督查组到达一家企业时，会对现场生产迹象、锅炉拆除情况、排污设施是否完善且正常运作进行详细检查，随后要求企业出具营业执照和建设项目环境影响评价资格证书，并在专用的“环境监察移动执法平台”上对该企业的名称和法人名字进行核对，确认企业类型、经营状态、经营范围，若存在问题，立即现场在“执法平台”上就企业排污因子、是否存在疑拟违法行为、现查检查情况进行上报，并通知当地环保部门立即进行整改。

    

    记者来到环保部通报擅自撕毁封条企业郓城县华北化纤有限公司时，该公司锅炉均已拆除。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 蒋欣 摄    

    华北化纤有限公司的锅炉房如今四处散落着砖块，煤气管道均被拆除，锅炉房前的粉煤灰、煤渣也全部清除。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 蒋欣 摄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封条被撕事件折射出蓝天保卫战的艰难。”菏泽市环保局局长张善甲认为，乡镇政府整治力度不到位，部分企业主法律意识、环保意识不强、对“散乱污”概念认识不到位等问题，都在一张张封条被撕下暴露出来。

    张善甲提到，很多“散乱污”企业，在当地存在由来已久，已经成为不少企业主的生存之道，甚至不少人认为存在即合理，转变他们的观念需要时间。

    菏泽市环保局总工程师赵连柱进一步解释称，菏泽属于林产品加工基地，以曹县为例，由于拥有丰富的杨树资源，曹县木板厂的发展历史有近30年，不断发展为伐木、削皮、压板、加工、销售出口的一条完善产业链，木材加工早已成为当地的支柱产业。在一些地图软件上可清晰看到，曹县成片的木材露天堆放，颇为壮观。

    

    在排查银盛木业有限公司时，张治伟发现，被撕毁的封条就在锅炉上放着，封条上没有写明日期，只盖了一个“郓城县黄安镇人民政府”的公章。采访对象供图。

    赵连柱称，“散乱污”企业的整治主要由最基层的部门来承担，面对动态变化且隐蔽性强的“散乱污”企业，乡镇政府缺少治理经验，所以出现了一些问题。“现在乡镇干部就每天骑个自行车在村里转，看看哪个地方有没有烟囱在冒烟，哪个地方有没有机器响，再纳入整改取缔范围。”

    张善甲表示，被撕毁的11张封条，没有一张是市、县环保局和政府其他相关单位贴的，而均是乡镇政府和环保所进行查封。

    张善甲并不否认，部分封条的粘贴手续并不规范。他提到，粘贴封条需要走很多工作程序，首先要了解企业过失，调查取证，确认实施之后经过多次开会决议，再由单位领导批准。但有些乡镇却存在为应付督察组和领导检查，头天弄个封条给企业贴上以表整治态度的情况，也没有进行相关备案。

    张治伟在乡镇督查时，也发现了张善甲提及的问题。

    环保部通报16家撕毁封条企业后，张治伟在郓城县黄安镇又发现了3家撕毁封条企业，分别为银盛木业有限公司、翔雲木业有限公司、祥泰木业有限公司。

    一些当地乡镇政府工作人员告诉张治伟，他们采用“两断三清”的方式对上述“散乱污”企业进行治理，但断了电后他们又私自接上，断了水后也不影响他们生产，无奈之下，只得贴封条进行处理。

    在排查银盛木业有限公司时，张治伟发现，被撕毁的封条就在锅炉上放着，封条上没有写明日期，只盖了一个“郓城县黄安镇人民政府”的公章，整个车间弥漫着一股刺激性的气味。当地工人告诉张治伟。“他们的封条就在包里装着，到了一家贴一个。”

    黄安镇副镇长戚雪华承认镇政府一共贴了5家企业的封条，此前没有粘贴封条的经验，也不了解批复粘贴封条的相关手续，屡次劝告上述企业停止生产无果。“实在没办法了，就去打印了5张封条贴上。” 戚雪华回应，没写日期应属于工作人员的疏漏。

    在环保督查人员看来，贴封条的整治模式与企业撕封条的冲动，恰恰折射了整治中双方的较量。    

    在7月5日的《菏泽市“散乱污”企业、燃煤小锅炉取缔淘汰进展情况日通报》中，“散乱污”企业清理取缔、整改提升工作已完成94.69%，燃煤小锅炉取缔情况已完成99.77%。 采访对象供图

    一清到底的决心

    张善甲一直认为，环保部对撕毁封条事件的通报给菏泽治理“散乱污”企业按下了加速键。这位新上任1个月的菏泽市环保局局长压力不小，他说，督查组的大力度督查，环保部的持续通报“更加坚定了我们一清到底的决心。”

    事发之后，11家企业所在的五个县县委、县政府连夜组织环保、公安、乡镇等执法人员对11家企业燃煤小锅炉进行拆除。此外，市政府制定了《进一步加快“散乱污”企业清理取缔及燃煤小锅炉取缔淘汰实施方案》，确定6月18日~7月31日，开展大排查、大整治集中活动，对全市“散乱污”企业及燃煤小锅炉进行一次全面拉网式清理整治，力争7月20日前完成取缔淘汰任务，7月31日前验收完毕。

    在7月5日的《菏泽市“散乱污”企业、燃煤小锅炉取缔淘汰进展情况日通报》中，“散乱污”企业清理取缔、整改提升工作已完成94.69%，燃煤小锅炉取缔情况已完成99.77%。

    “我们原来计划是5月底处理30%，7月底处理70%，9月底完成100%。”张善甲告诉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

    自6月21日起，菏泽市环保局每2天会向市政府上报一期《菏泽市“散乱污”企业、燃煤小锅炉取缔淘汰进展情况日通报》，记者对比前7期通报发现，“散乱污”企业清理取缔、整改总数增加了1147家，燃煤小锅炉总数增加了3293个。

    菏泽市市委书记孙爱军也在6月26日的《通报》中批示：“各县区要强化网格化管理，进行拉网式排查，不要遗漏一家‘散乱污’，一个小锅炉。”

    戚雪华提到，黄安镇在排查“散乱污”企业的时候，划分了国道、省道、县道沿线区域，逐个进行拆除。截至6月28日，黄安镇排查出的300台小锅炉已全部完成清除。

    赵连柱说，菏泽市环保局对“散乱污”企业的整治标准有两项：一为关停取缔存在无证无照、涉嫌违法违规经营、高污染、高能耗、低产出等情况的企业；二为停产整治符合国家产业政策、环境污染较小、能耗标准较低、安全基础较好的“散乱污”企业。

    记者随环保部督察组在菏泽市定陶区半堤镇随机排查已经停产企业时，宏达铸造厂老板焦圣发刚把厂子里剩余的40多吨铁以较为低廉的价格卖出，厂子里的机械设备也已关停多日。

    焦圣发说：“我们这行污染太重了，既然不环保，以后就不干了，去谋点环保的出路。”

    半堤镇环保所相关负责人说：“我们对‘散乱污’企业也不是一棍子打死，只要对方有能力和资金保障进行改造，并写下《愿意提升改造保证书》，我们会给予缓冲空间，但改造7天内完不成，还纳入取缔处理，若企业没有环评手续，一律纳入取缔处理。”

    面对菏泽对“散乱污”企业如此大力度的整治，有人曾提出质疑：那些被取缔的“散乱污”企业会不会跑到别的省份去重起炉灶，形成污染转移？

    张善甲提到，“散乱污”企业治理不仅仅是菏泽市、山东省、乃至“2+26”个城市的工作，是辐射到全国范围内工作，目前各省份都在加快进行“散乱污”企业的整治。“大气污染治理工作开展多年，环保理念深入人心，‘散乱污’企业的生存空间只会越来越小。”

    针对“散乱污”企业治理、整改后的产业恢复、升级问题，张善甲表示，目前各乡镇已在进行燃气管道的铺设工作，菏泽也已在进行园区规划的方案拟定工作，在园区建立大型燃煤供应中心或燃气站，让排污措施更加规范化、合理化。

    张善甲说：“我们现在所做的工作，不是要给企业发展拦路，而是要给他改道，让企业走得更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