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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有洞天:探寻藏在绘画中的文化史

作者:孙璐 来源:文汇报2023年05月07日

《不散的筵席:艺术中的饮食文化史》 [英]吉莉安·莱利 著 向垚 译 商务印书馆出版


《藏在画里的树木文明史》 [英]查尔斯·沃金思 著 于肖末 译 商务印书馆出版

《画布上的声音:世界名画与名曲》 陈立 著 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

绘画是一种再现的艺术,而一旦涉及“再”现,必然会融入创作者个性化的感知与理解,及其所处时代和文化普遍意义上的特征。也正因此,绘画是一种开放的“文本”,为观者提供了多种多样的欣赏角度,为评论家提供了丰富多元的阐释空间。近期出版的《不散的筵席:艺术中的饮食文化史》《藏在画里的树木文明史》和《画布上的声音:世界名画与名曲》便为我们展现了解读绘画的无尽可能。

《不散的筵席》:对艺术和食物的共同致敬

用“活色生香”来形容《不散的筵席:艺术中的饮食文化史》再合适不过了。作者吉莉安·莱利是英国当代知名的美食作家和食物史研究学者,在这部作品中,她另辟蹊径地以壁画、浮雕、版画、玻璃彩绘、油画等200多件艺术作品为切入点,通过其中对获取食材、烹饪储存、就餐礼仪等饮食相关元素的描摹,还原了从石器时代到文艺复兴时期的食物发展史。

吉莉安的解读让我们惊叹潜藏在绘画艺术中巨大的知识宝藏。比如,旧石器时代的洞穴壁画中有许多“浑然天成”的动物图案,创作者利用洞穴凹凸的曲线和石壁断层的纹理绘制动物的身体,用寥寥数笔或些许颜料堆砌描摹动物的神态,技艺之精湛令观者折服。但吉莉安并未止步于此,而是从人类狩猎史的角度挖掘到了背后的秘密:数万年前的地球是动物统治的时代,相比动物这个庞大的群体,人类只是微不足道的生物,尽管也会为食物和皮毛而狩猎,但对体形、力量、繁殖力都远高于自己的生灵,人类更心怀敬畏和崇拜。洞穴壁为人类提供了免受动物侵袭的避难所和观察研究动物的绝佳位置,这些记录动物习性的绘图实际上也显露了当时人类面对自然的姿态。又如,意大利画家雅各布·里格奇在16世纪晚期曾画了一幅猴子手持洋蓟的油画,这个奇妙的构图组合事实上代表了文艺复兴时期博物学的繁荣。在当时,包括美第奇家族在内的艺术赞助人对科学和探险产生了极大兴趣,以绘制动植物插图见长的里格奇便受邀为他们绘制图画,帮其了解异域风土。这幅作品便是受著名博物学家、自然史研究之父乌利塞·阿尔德罗万迪所托而制,画面中的宠物猴与洋蓟同为当时“奢侈”的异域之物。

吉莉安是名副其实的“细节主义者”,她对画作的细读考究令人印象深刻。比如,在古代美索不达米亚的墓碑和印章上有不少男人饮酒场景的描绘,当我们诧异地看到一些穿戴整齐的绅士用吸管吮吸大口罐中的啤酒时,吉莉安用食物考古学为我们解开了困惑:这并非是绅士特别的饮酒习惯,而是因为当时的啤酒酿造会产生一些绒状的苦涩沉淀物,一部分残留在容器底部,一部分浮在表面,人们便借助吸管避开这些碎屑以品尝清澈的酒。又如,在庞贝古城的一幅壁画中,窗边的细芦苇篮盛放着干酪,靠墙而立的牧羊人钩子暗示这是刚从乡下拿回的新鲜之物,而放在阴凉干爽的窗边正体现了当时的食物保鲜智慧。而在两千多年后的意大利日常生活中,依然到处可寻“庞贝”的痕迹:意大利语奶酪一词的构词中便有芦苇的词根,闻名世界的里科塔干酪的外型也与那只细芦苇篮如出一辙。

用绘画研究食物,是高雅艺术与俗世烟火的完美融合,也是视觉审美与味觉享受的奇妙碰撞。《不散的筵席》是对艺术和食物的共同致敬,它们互为表里,也是人类智慧的源远流长、一脉相承的见证。

《藏在画里的树木文明史》:探讨人与自然的关系

“藏在画里的树木文明史”是个吸引人的题目,因为通常意义上,树在绘画中往往只充当背景或者点缀,甚至一笔带过而被人忽略。但在作者查尔斯·沃金思这位英国乡村地理学教授的眼中,绘画中的树亦可以拥有丰满的主体性:是被艺术家精细描摹的逼真具象,也是被赋予某种文化隐喻意义的象征之物。

沃金思在书的开篇探索了树木的“肖像”史。从远古的壁画到18世纪的罗马风景画,不同画家展现了不同的树木描摹技法。令人惊艳的是英国水彩画家亚历山大·科仁斯的“墨渍”描摹法,这起源于他独创的一种启发教学法,即利用画纸上一些斑驳的形状、少许墨迹和水彩的颜色激发画者的想象力,由此绘制出的树木既有对枝干的清晰勾勒,也有对树叶的概化处理,细腻与朦胧融为一体的效果为画作增添了无穷回味。到了19世纪,现实主义的素描和速写技艺被英国风景画大师约翰·康斯特布尔、爱德华·李尔等人引入画作,梣树、榆树、橡树、伦巴第白杨成为饱受欢迎的描摹对象,而精准性也成为这一时期绘制树木的主导原则。再到19世纪末、20世纪初,在以莫奈、雷东为代表的印象主义画派和以布拉克、毕加索为代表的立体主义画派那里,相比对树木细节的精准素描,利用树的轮廓和纹理渲染氛围、表达情绪变得更为重要,此时的树不再是植物学意义上的一个物种或者地貌学中的一个标识,而被画家赋予了更为明显的象征意味。

事实上,树作为具有文化隐喻意义的象征之物并非近代绘画的原创,最早可以追溯到奥维德的《变形记》,其中那些广为流传的“人变形成树”的故事成为文艺复兴时期画家热衷的素材。如保罗·委罗内塞的油画《阿波罗与达芙妮》便取材于达芙妮为逃避阿波罗的追赶而变为月桂树的典故,塞巴斯蒂亚诺的油画《阿多尼斯的出生》中的那棵没药树便是阿多尼斯母亲密耳拉的变形。更让人眼前一亮的是沃金思对“树木的造型艺术”的探讨,即修剪树木这一常见的园艺工作如何为画家提供了精妙的创作空间。当短截后的树桩、去梢后的树干和疏枝后的枝丫进入梵高、莫奈等艺术家的视野,便成为死亡、腐朽、重生、生机等“矛盾而模糊的隐喻”,正如梵高给弟弟书信中的描述:“如果把一棵短截过的柳树桩当作有机生命体一样去描绘,那么其周围的一切会像是自行活起来一样,当然前提是画家能专注于那一棵树,并且一直不停笔,直到赋予它生命为止。”如同大自然中的一切,树在艺术家的眼中和笔下,具有丰富的表情和丰盈的灵魂,寄托着他们异于常人的思绪和情感。除了“寄情于树”,沃金思亦专辟章节梳理了树的实用价值,如画家借助军事场景中的树木表现战争的惨烈,借助幽暗的森林表达环境保护的呼声,借助对异域树木的描摹助力欧洲的海外殖民计划等。

《藏在画里的树木文明史》探讨的是树与艺术的关系,但在更广泛意义上,沃金思通过树的绘画表现史,讲述的是人与自然的关系。从被凝视的对象、到被敬畏的生灵、再到相伴相生直至融为一体,画家对树的不同描绘正是人与自然不断互动的缩影。

《画布上的声音》:“互文解读”名画与名曲

《画布上的声音:世界名画与名曲》是一本面向大众的艺术普及读物,它将欣赏绘画、聆听音乐、阅读文字交融在一起而难分彼此,不仅带给我们前所未有的多重感官体验,更让我们感慨于伟大艺术之间的相互映射与彼此成就。

对名画与名曲进行“互文解读”是陈立独出心裁的讲述模式,旨在借助绘画与音乐这两种大众最易接受的艺术形式,引领读者在视觉与听觉、具象与抽象、静态与动态创造的不同艺术世界中徜徉穿梭。但陈立并非单纯解析画作和乐曲的细节和技艺,而是将其置于广阔的时代和社会背景之中,在历史、神话、名人轶事中挖掘它们相同的文化基因,不仅为读者呈现了名画和名曲背后的故事,更让读者体悟到不同时空、不同领域艺术家之间的惺惺相惜:是他们对世界的独特敏锐造就了多元的表达形式,是他们对生命的深沉关怀孕育了共通的精神内涵。

全书分为相互独立的24讲,每一讲从不同角度切入,通过对一幅名画和一首名曲的“比较阅读”,陈立诠释了连通两种艺术的不同方式。有些源于作品聚焦的相同人物,如雅克-路易·大卫和贝多芬对拿破仑的英雄主义刻画、乔治·高尔和罗西尼对伊丽莎白一世极尽奢华的勾勒;有些源于作品讲述的相同故事,如列宾的油画和里姆斯基-科萨科夫的交响音画同是依托俄国中世纪有关“萨阔特”的美丽传说而作,画家普桑、德·特洛伊和鲁本斯以及作曲家德彪西、卡尔·尼尔森分别用画笔和琴弦,以或炽烈、或朦胧、或神秘的方式再现了古希腊神话中牧神潘追求山林女神绪任克斯的故事。除了这两种大众最容易觉察和理解的方式,陈立亦向非艺术专业的读者揭秘了诸多不为人熟知的艺术“连带反应”。如法国象征主义画家古斯塔夫·莫罗创作的《在希律王前跳舞的莎乐美》一改之前相同题材画作的血腥风格,用璀璨玄妙的色彩着重描摹了莎乐美的婀娜冷艳。这幅画一经展出,不仅轰动了美术界,更深深感染了文学大师王尔德,受此启发而创作的唯美主义戏剧《莎乐美》随后又激发了作曲家理查·施特劳斯同名歌剧的创作灵感。此外,陈立还带领读者从画布和音符构建的艺术世界走进艺术家的真实生活,用娓娓道来的文字讲述了诸如贝多芬与歌德的绝交、小提琴天才帕格尼尼的传奇人生、肖邦和乔治·桑的爱恋与决绝等故事,让不朽名作的创作者真正“活”了起来。

《画布上的声音》不仅打通了不同的艺术门类,更有效拉近了高雅艺术与普通大众的距离。当名画与名曲褪去昔日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高冷”外表,读者收获的不仅是审美能力的提升,更为生活增添了情趣,为心灵带来了滋养。

这三本书的“好看”,既得益于画作本身的精妙色彩和精巧构图带给我们莫大的审美愉悦,也得益于三位作者的学养和洞见带给我们的探索乐趣。如果说绘画是再现的艺术,那么伟大的绘画总是高于再现,需要一双慧眼去探寻那些藏在绘画深处的别有洞天。

【责任编辑:李丹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