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幼师寻路: 被资产抹去的“体面”

发布时间:2017-12-15 16:58 来源:人民网 赵恩泽、栗翘楚

  摄像头来了

  哒哒哒,哒哒哒哒,电砖刺耳的声音从隔壁房间里传来。“老师,他们在干吗!”一群孩子聚拢在孙倩身边,惊慌喊叫。孙倩知道,这是装摄像头的来了。今天一早她看到一群陌生人进了幼儿园,“在那比划着,这要安一个,那也要装。”

  沿着北京的中轴线一直向南,穿过大红门,在和义南站下车,经过喧杂的街市、逼仄的小巷,一座三层小楼出现在尽头。紧闭的铁门边挂着一副银白色牌匾,金贝德,这是孙倩工作的地方。学校门前矗立着红砖烟囱,上世纪建造的五层小楼围绕其间。

  北京市教育委员会数据显示,1978年北京市共有幼儿园5074所,多为机关单位、工厂等办理的幼儿园,以满足内部需求为主。到2016年,数量消减为1570所,民办幼儿园占据半壁江山。孙倩工作的金贝德,就是一家民办幼儿园,收费不高,每人每月2000元左右,学生主要是附近社区的孩子。

  本科毕业后孙倩在这家幼儿园工作快4年了,平日也算舒心,但近来正筹划着换工作。这种徘徊很多次出现在她的生活中,但这次略有不同。

  “不受尊重?怎么感觉到的,有人当你面说了?”

  “不用别人说,你抬头看看满屋的摄像头就知道了,”她笑了笑。

  其实,3年多前孙倩刚来的时候,这家幼儿园就有摄像头,只是数量不多,孙倩也没在意。但这次动静颇大的安装提醒了她,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在一个布满摄像头的地方工作。

  “一抬头到处都是摄像头,你明白那种感觉吧?就像你在写稿子,突然装了个摄像头对着你,高清的,写什么字看的一清二楚。”

  红黄蓝事件过后,“摄像头浪潮”已经向幼儿园扑来。大量幼儿园增设摄像头,楼道、操场、教室、厨房、活动室、睡眠室、盥洗室全部受到监控。夜视摄像头、人工监控室相继出现,部分幼儿园监控实现了与警方联网。

  信任正变得稀缺。

  午饭时间到了,一位小朋友突然把米饭洒在桌子上,窜到了桌子下面玩。站到旁边的孙倩上前一步,但走到半路,她停了停。“那桌子很矮,我钻不进去,只能趴下把手伸进去拉。当时想,这个动作在摄像头的角度看,是不是会误解。”

  这种奇妙时刻已经在更多幼儿园发生。正在一所“标杆性”公立幼儿园实习的首师大研究生李蓓,被教导如何在镜头下工作。“如果摸小孩子的头,你不能直接伸手,那样在镜头里看起来会像是在打他。你要这样,慢慢摸。” 李蓓缓慢的将右手转了一个大圈,最后慢慢落到眼前的杯子上,“就像这样。” 眼前的动作看起来像是被放慢的舞台剧,标准、无瑕疵,但缺少温度。

  这影响有时也会荡漾到更大范围。11月的一个午后,幼儿老师葛兰在魏公村附近变更手机号码时,“对方问我什么职业,我说幼师,她就用异样的眼光看我一眼,当时就觉得好受伤。”返程的路上,葛兰一直在回想这个场景。

  资本的味道

  "知道我做幼儿园老师,他们很惊讶,觉得这个人脑子进水了吗,” 推杯换盏的聚会上,被“曝光”了身份的叶津闻常常成为焦点,众人眼中,她似乎开始“不务正业”。

  诧异的目光透漏出心照不宣的“规则”,留美硕士、哈佛毕业的叶津闻应该从事一份体面的职业,比如投行、咨询。这道理叶津闻早已熟知,“你要是挣的多,人家就会对你特别好。”当她挎着一款名牌包走进商场,她觉得大家“对我特别好”,而当包包变成人字拖时,她也可以感到“她们都斜眼看我”。

  这是市场的力量,现在它进了幼儿园。

  一天早上,刚到幼儿园上班的葛兰被要求去门口“迎宾”。一位家长带孩子进门,让葛兰过来接书包,顺便把其他人的书包也提着,“特别冷漠,像保姆的感觉”。

  “家长认为我给了你足够的钱,你就应该给我服务。”葛兰敏锐的感知背后是幼儿园的商业化。《2016 年全国教育事业发展统计公报》显示,全国共有幼儿园23.98万所,其中,民办幼儿园就有15.42万所,比上年增加7827所,占据主导地位。

  在部分幼儿园被抛向市场后,它们得到资本的青睐,也沾染了资本的味道。家长和幼儿老师之间,消费与被消费的关系开始凸显,彼此的情绪变得敏感。

  入园不久,葛兰被叫去谈话,原因是她被消费者“投诉”了。

  在这家位于海淀区的高端幼儿园,老师被要求每天拍摄一百张照片发送到微信群里,以便家长随时了解到孩子的状况。被投诉,是因为一位家长认为照片中自己孩子的镜头少了,觉得老师不够关注自己孩子。

  此后,葛兰在上传照片之前需要算好每个孩子该有几张照片,不能少不能多,以免再被其他消费者 “投诉”。

  天阳底下无新事,幼师的尴尬此前已在医生、律师等职业上出现。幼师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如《共产党宣言》所说;资产抹去了一切向来受人尊崇和令人敬畏的职业的灵光。它把医生、律师、教士、诗人和学者变成了它出钱招雇的雇佣劳动者。

  薪资体现价值

  晚上7点40,忙完学校的彩排,孙倩裹着兔耳朵、大毛领的韩版羽绒服出现在我们面前。脖子上挂着施华洛世奇的吊坠,天猫售价1290,这几乎是她半个月的收入。本科毕业,月薪3千多,“月光公主”是她自嘲的口头禅。孙倩今年26岁,因为住在幼儿园集体宿舍,平时也是跟同事一起,还没有男朋友。这也许是她还能把这份工作坚持到现在的原因。

  大量幼师的流失往往出现在她们开始组建家庭时。

  “很多园长说可能春节过后她们就不再回来了,在老家找一个合适的就结婚了。”从哈佛大学取得儿童发展和心理学硕士后,孙梦在上海一家外企从事幼教产业。在对国内幼教产业的调查中,她突然觉的幼师有时像候鸟,无法停留。原因往往跟薪资直接相关,“工资很低,就赚三千块钱,也没职业发展规划,留不住人。”

  在美国时,孙梦也曾经面临这样的抉择,因为特别喜欢孩子,也热爱教育,她在麻省做过一年K5教师(美国幼儿园和小学),后来选择了放弃。“之所以离开这个行业就是因为工资太低了,刨去税、保险,每个月我拿到手才两千多美金,租房子一千就没有了。”

  “不是说这个事多难,而是我们根本吸引不到人去做这个事。”

  按照2013年教育部印发的《幼儿园教职工配备标准(暂行)》,全日制幼儿园的教职工与幼儿的比例需达1:5至1:7。然而数据显示,2016年我国幼儿园教职工为381.8万人,师生比约为1:12,若要达到1:7的目标,需新增幼教职工248.8万人。

  新鲜血液正在补充,但价高者得。

  在北京,马上要从首师大毕业的研究生李蓓,最近正在面试,准备成为一名幼师。

  “我们老师都说了,你做教育的,就不要想着能挣钱。每天都在幼儿园,风吹不着雨淋不着的,各种福利节假日也都挺好的。”

  不过李蓓有自己清晰的职业规划,比如,私营幼儿园不在考虑之列。“因为我们是外地的,肯定要进公立园,可以解决户口和编制。”

  “它会定期开展一些教研,评课,专家讲课,各种措施去促进这个教师成长。私立园一上来就让你干各种各样的活啊,对你的发展是不重视的。”

  寻路

  来京已经快四年的孙倩还没有熟悉北京,多数时间,她都要待在南四环外的这个社区。但留下的时间不多了,26岁的她不得不作出一些抉择,幼儿园租期马上要到期,能不能续约成功;是不是要回到河北老家;还做不做幼师。

  这些问题离她越来越近。谈话的最后,一位路过的小朋友突然跑过来,隔着玻璃跟孙倩打招呼,“那是我之前带的学生,”此刻,忧虑似乎远离了她,尽管是短暂的。

  葛兰准备结婚,男朋友是北京人,婚后不需要交房租、还房贷,“压力还好,所以可以坚持这份事业,希望做到50岁。”

  孙梦最近在翻译一本儿童书籍,李蓓则全力冲刺,准备进入一所可以提供户口的公立幼儿园。

  身在波士顿的叶津闻打算明年回国,继续从事幼师,“做幼儿老师对我来说是精神上很满足,希望带西方的一些先进的幼儿教育理念回国。”

  但她依然面临选择。因为女儿要回国做幼教,母亲去一些高端幼儿园询问薪资,答案并不乐观。父亲决定支持女儿,给予资金和信心,并建议她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不用考虑收入。

  对“感谢父母”的叶津闻来说,艰难抉择被延后了,但更多的幼师将被这种不时泛起的阵痛所困扰。

  (因采访对象要求,孙倩、葛兰、李蓓为化名。)

【责任编辑:杨奕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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