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父追凶20年

    万春芳有时候觉得自己快要走不动了。最近，她的母亲突然晕倒，儿子“抽风”住进医院，自己也得了结石和囊肿。可是为了找到杀害父亲的凶手，她还是得继续出发。

    20年前，在老家河南新乡辉县市南寨镇坝前村，她的父亲万广庆和邻居在田里发生争执后被刺死，犯罪嫌疑人逃脱后从未再出现。她从那时开始追凶，最远一路追到山西。刚开始是和爷爷、妈妈，一大家子亲戚一起，后来亲戚们慢慢退出了，爷爷也去世了，她只好一个人上路。

    不太懂电脑的她在微信上开设自己的公众号，发布了自己追凶至今的经过，还放上自己的身份信息和照片来证明。点下发送键后，她立刻开始感到害怕，连夜带着一双儿女躲到亲戚家，整夜未睡，看着阅读数从0增长到2万，然后超越10万。

    电话从第二天早上6点开始响起，一个接一个，有的问一句“这事是真的吗”，有的说要给她提供物质援助，还有的鼓励她为她加油，之前为丈夫追凶17年的李桂英也跟她取得了联系。

    在此之前，她从来没有如此接近希望。1997年6月11日，父亲被杀害的那天，在县城读幼师的万春芳像往常一样，住在姑妈家休息。亲戚开着小三轮从村上奔来，带来父亲“病危”的消息，但是刚到村口，她就看到父亲躺在一块木板上，“人已经不行了”。

    事后，万春芳才从目击现场的叔叔和母亲嘴里得知，父亲是被同村的青年秦鹏（又名秦英永）捅了致命的一刀。当时正值农忙时节，万广庆和妻子刚把玉米苗栽下，秦鹏开着三轮车，载着他的爸爸和哥哥，从田间不足1米的小路穿过，轧坏了刚刚种下的玉米苗。

    母亲和叔叔记得，万广庆当时拦住秦鹏，说“有大路为什么偏要走小路”，双方没说两下，就发生了肢体冲突。二叔万广富从另一头跑来，看见秦鹏不知从何处拿出一把刀，他大叫一声“哥，快跑，他有刀”，然而万广庆没跑两下，就被绊倒，尖刀从心脏附近插入，有一根肋骨都被刺断了，鲜血从伤口喷出，当场死亡。秦鹏一下子跑了，失去了踪迹。

    万广庆倒下后，万家向公安局报案，大约1个小时后，县公安局出动特警大队到达现场。据当年南寨镇派出所警察郭绍平向媒体回忆说，警方控制了秦鹏的爸爸和哥哥。但这两人很快被放了出来，因为“证据不足”。

    万家决定，自己找凶手，让派出所抓捕。

    刚开始在追凶道路上，除了万春芳外还有七八个亲戚。他们从一个朋友家拿到秦鹏的照片，去照相馆翻印了十几张，每人一张去各村询问。

    因为害怕村民看见，“会引起凶手警惕”，他们常常早上6点出发，晚上10点多才回村。母亲和奶奶连夜为他们蒸了四五十个馍在路上吃，渴了就掬起一捧山泉水喝。走得远了，也顾不得回家，在路边的田埂上倒头就睡，但万春芳睡不着，听着身边的蛐蛐声，她想起了前几日为父亲守灵的那天晚上，“慎得慌”。

    万广富记得，万春芳从那以后变得沉默寡言起来，嫌他骑车慢，往往抓过自行车就往前冲向下一个村庄、下一户人家。从坝前村出发，6公里的道路他们走了几天，一路听人说犯罪嫌疑人“在林县（现林州市）要饭”。

    害怕打草惊蛇，也担心路人听到凶杀案，不愿提供线索，万春芳只好拿着照片，一个个问过去“你们认不认识这个人，他是我们家的亲戚，精神不好走丢了，可能在要饭，能不能帮忙认认。”

    万春芳说，她有一次亲眼在一个不足5米宽的桥洞底下，看到沙地上有一行潦草的字，“看上去像是我父亲的名字”，苦寻几日的她浑身颤抖，觉得有些希望。然而向当地派出所报案后，因为并非所有线索都有价值，警方并不每次都到场核实，有时候出警核实也没有发现犯罪嫌疑人的踪迹。

    寻凶无果，亲戚们一个一个地回到自己的家里，万春芳认为她理解他们，“大家都不容易”。

    但她和爷爷不肯放弃。除了外出寻人，在家时，万春芳常常等夜深人静后，跟着爷爷绕过半个村庄，去秦家屋子听墙根，试图寻出一些端倪。

    因为“听力没爷爷好”，年少的万春芳在黑暗中蹲在墙根，竖起耳朵努力地听，却依然什么也听不到。但已经过世的爷爷用红色圆珠笔在日记里写道“他们说得很小声”，然后细细写下可能的线索，直到秦家人搬离这片村庄。

    一次，他们听到传闻说秦鹏逃到了山西，就一路向西出发，“翻过一座又一座山”，来到山顶上一个没几户人家的村庄。没带干粮，爷爷央求村民给自己的孙女盛了一碗稀饭。然而，追凶却在这里断了线索。万春芳不记得那天自己的脚有多酸，只记得自己的心沉沉地坠了下去。

    追凶让她离原来的生活轨道越走越远。她放弃了幼师，因为“情绪起伏太大，怕耽误孩子”，当过保姆，卖过手机，还因为“总发愣”丢了一部。最后，她跟着亲戚出去，成了村子里第一个去南方打工的年轻人。

    她成了一名普通女工，上了流水线，一天做12小时工，“像羊一样”待在工厂，每个月等待发工资那天。但她摆脱不了阴影，在做工时会突然哭出声，别人开玩笑的一句“神经病”在她耳中也仿佛说的是自己。

    在同乡尹雪（化名）的眼中，这个17岁的女孩透露着和年龄不符的穷酸、老态，成天哭丧着脸，不爱说话，攒的钱从来不买新衣服，每天最多舍得买5角钱的粽子当早餐。

    万春芳不愿和别人说自己的家事，觉得“连父亲的事都办不好，丢脸”。她满脑子想着赚钱，只是有时候，在电话亭用IC卡打电话时，她才会用家乡话询问母亲和爷爷，“凶手找到没有”，但家乡的亲人的回复都是否定的。

    母亲和爷爷常常去派出所询问，但得到的回复总是“人都跑了，我们也没办法”。

    2005年，万春芳在当地媒体《共城时讯》上看到一篇关于此次凶案的报道，才发现公安机关甚至都没有向检察机关提请批捕犯罪嫌疑人。“4月14日，市公安局向检察机关提请批准逮捕犯罪嫌疑人秦鹏，4月26日，市检察院依法批捕逍遥八年的犯罪嫌疑人秦鹏。”

    但时间一下又过去了12年。

    如今，因为靠近郭亮村旅游区，这个普通的村庄门前的土路修成了水泥路，每天跑运输的卡车和满载游客的客车络绎不绝，村里只有耄耋老人和垂髫小孩，年轻人去了外头打工，最远的去了非洲的肯尼亚。而万广庆倒下的地方，现在也竖起了大大的广告牌。

    但对于万春芳和家人来说，忘记这段记忆实在是太难。路口要修加油站，旁边那块地早已刨得光秃秃，只有万春芳不敢签下土地流转合同，她害怕将来要指认现场时，面对的将是一片硬邦邦的水泥地。 

    有一次，她梦见去爷爷家吃饭，父亲也坐在身边，只有模糊的影子。她突然在梦中崩溃地对父亲大喊，“你死了可是舒服了，我发火了，我也不想活了。”父亲的身影突然从她眼前一下子消失了，她也从梦中哭着惊醒。

    她从未梦见过杀死了父亲的那个人，只是时常会想象着，20年了，对方已经“和我父亲当年岁数一样”，也许变了面貌，也许改名换姓，在世界某个角落活着。

    她希望他成了家，有了妻儿，这样也许当她的消息被那么多人看到时，他的家人会良心发现，劝他自首。

    她也有些为难，如果他被抓住了，一定会判死刑，那么他的孩子将会和当年的她一样，早早失去父亲。但是一想到20年来过的每一天，万春芳的眼中又迸发出仇恨的光芒，咬牙切齿地说“恨不得把他千刀万剐”。 

    万春芳在深圳成了家，有了两个孩子，2011年回到家乡。在送女儿上学路过一个十字路口，她猛地看到了秦鹏的父亲，推着一辆小推车，在卖甘蔗，“一点也没变”。她远远地看着，一句话都没说。

    有人提议去揍他一顿，万春芳摇头拒绝了。她只是观察，希望有一天看到犯罪嫌疑人出现。两年前，秦鹏的父亲不知所踪，“听别人说他身体不好住院了”。

    她有时候会想，如果正值壮年父亲没有死，就可以继续跑业务，为家里盖上更好的房子。她也可以顺利地完成学业，成为一名幼儿园老师，过着稳定的生活，不用每日都无法控制自己去想这事。

    可是如今，她只能寄希望于通过当地公安局的力量去解决这件事。“我只要找到这个凶手，其他都可以不追究了，就希望解开这个心结”。万春芳说。

    文章发出两天后，河南新乡辉县市公安局刑侦大队发布通告称，“对追捕命案逃犯秦英永的工作从未停止”，同时表示欢迎群众提供线索。

    万春芳也试图提供线索，“最接近成功的一次”是在林县的路边。当时15岁的女孩既紧张又激动，但是不敢上前，“因为路边都是一人高的玉米地”，害怕嫌犯随时可能跑了。他们偷偷地拦下一个朴实的农民，让他帮忙上前辨认像不像照片上的人，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万春芳向派出所报了线索，在等待出警的过程中，她死死地瞪大双眼盯着对方，一眨不眨。

    但是民警到了跟前，把人翻过来一看，不是这个人。万春芳仿佛一下子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气，坐在地上发愣。

    （编辑：冰点周刊 陈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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