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斯塔那俑
花树状金步摇
这些充满了人间烟火气的细节,就是文物的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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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西州首府高昌,一个繁荣的国际大市场上,卖波斯皮裘的、卖高昌葡萄干的、卖蜀地锦缎的……“来来来,穿上这双驼靴你就是这条街上最靓的郎君”,吆喝声不绝于耳。一群“吃瓜群众”一边啃着哈密瓜,一边“八卦”着一桩官司:长安来的李三与胡人曹二郎的兄长结伴做生意,可这兄长竟然无故失踪了……
一桩千年前的诉讼案被记录在文书上,那时的纸张金贵,要循环再利用。文书过期后,被裁剪折叠为墓葬中的纸鞋、纸帽甚至纸棺,与逝者一同埋入地下,就如此随机地在气候干燥的吐鲁番阿斯塔那墓地,留存至今。
6月13日,纪录片《如果国宝会说话》第三季开播。这一季进入了魏晋南北朝与隋唐时期。这是一个文化开放、中西汇通的时代,为后世留下了数不过来的国宝级文物:《洛神赋图》、王羲之《兰亭序》神龙本、云冈石窟昙曜五窟、昭陵六骏、大秦景教流行中国碑、镶金兽首玛瑙杯、敦煌经变画……不过,在这一季25件文物中,也有一些并不那么“重量级”的“物证”,让我们如同亲历千年前的家长里短、生活百态。
比如,那些来自阿斯塔那的唐俑。
看着吐鲁番的文书,吃着历史留下的“瓜”
《阿斯塔那俑与文书:折叠时空》分集导演车钰是一名95后,大学在牛津大学学艺术,学生时代十分热爱影像创作,毕业后选择进入纪录片领域,最近总盯着文物。
车钰和《如果国宝会说话》第三季总导演徐欢一道去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博物馆,最初是为了自己负责的另一集“立狮宝花纹锦”采集素材。然而,当她看到形态各异的唐俑,觉得特别生动有趣。向文博专家了解后得知,他们都是吐鲁番市阿斯塔那古墓群的陪葬品,一同出土的还有极其珍贵的文书。
中国古人“侍死如侍生”的生死观,使得千姿百态的俑与私人物件伴随他们入葬,期待在生命结束后的世界能依旧活得精彩。所以,阿斯塔那古墓群出土的唐俑,就好像是生活在另一个时空的唐人。车钰萌生了拍摄一集以唐俑和文书为主角的想法,“希望能聚焦在那时的平民百姓身上,看到私人信件和反复抄写诗句来练字的文书残片,特别能产生情感共鸣”。
如果把文书比作剧本,那么这些俑就可视为人物角色,由他们来还原事件简直就是“本色出演”。于是,我们看到了一幕唐俑小剧场。这一集的撰稿人师永涛,为此查阅了许多吐鲁番文书资料,片中商品物价的标牌、店铺名称的各种“行”,都来源于文书记载。每个时代都有属于自己的表达,比如,现在常说的“小哥哥”“小姐姐”,唐朝称呼为“郎君”“娘子”。
车钰说:“本集的‘吃瓜群众’就是描写了高昌县的普通人,他们吃着哈密瓜,成为别人生活中的路人甲乙丙丁。而生活在21世纪的我们又何尝不是‘吃瓜群众’,看着吐鲁番的文书,吃着历史留下的‘瓜’。或许就是这种联结,让我们能以同理心,以文物为物证,通过现代的表达代入千百年前古人的境遇。”
一个今天努力减肥的胖妹与一个唐代自豪胖着的女孩说了些什么
在文物圈,唐代仕女俑算不上“高端大气上档次”,她很平凡,而且家喻户晓。那些胖胖的姑娘简直就是唐朝形象代言人,还能怎样拍出新鲜感?
徐欢觉得这个问题并不难:“就像我们对空气很熟悉,但你真的了解空气吗?越是重要的事物,我们往往意识不到它的存在,因为它已经深入骨髓。文物也是这样,一个文明不能没有物证,这些物证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我们的日常生活。我们以为很熟悉,但实际上每一件文物背后所包含的信息近乎海量,永远都有新鲜点。”
关于唐朝,以前我们知道生动的唐三彩、华丽的金银器,但深入了解,发现唐朝可远远不止这些。唐僖宗把自己的小名刻在茶具上,高昌地区一场诉讼官司的记录保留了数千年,一座浮桥可以用500年之久……这些充满了人间烟火气的细节,就是文物的魅力。
《唐代仕女俑:胖妹的春天》分集导演祝捷觉得,仕女俑的意义不在于她的高贵,正在于她的普通,“就像历史不能只有王侯将相,仕女俑就是普通人的历史、老百姓的历史。她让我们看到历史上那些跟我们绝大多数人一样的、普普通通的生活的样子”。
祝捷说,如果千年以后,那时的人看到今天杂志或电影上的女孩,会认为这个时代是以模特那种身材为美的;那看着这些仕女俑,就会不自觉地想,生活在唐代普通女孩是什么样?于是,纪录片中就呈现了一场今天女孩跟唐代女孩关于美的对话;更进一步的,一个今天努力减肥的胖妹,跟一个唐代绝不减肥、自豪地胖着的女孩之间,说了些什么。
“作为一个每天都在努力减肥的胖妹,我曾梦想生活在大唐。后来才知道,初唐不胖,晚唐臃肿,即使盛唐也不都是以胖为美,你身边同样有苗条的闺蜜。只是那时自信,那时自在,那时是以想胖就胖的自由为美。大唐之所以是我心心念念的大唐,正在于你不用投他人所好地成为自己。”
这一段旁白,与其说是介绍文物,不如说是现代女性的自白,古人与今人、文物与生活,就这样对视。
文物的美是永恒的,我只是一个调焦员
“云鬓花颜金步摇,芙蓉帐暖度春宵。”这是白居易的诗句。当丁曼文第一眼看到这件花树状金步摇时,“它就是发光的”,不仅是金子美得惊艳,更是公元4世纪的设计师们,是佩戴它的主人们。
《花树状金步摇:一步一欢喜》分集导演丁曼文介绍,自公元1世纪起,从阿富汗到俄罗斯,再到中国的内蒙古、辽宁,以及韩国、日本,都有类似这样的冠饰出土。起源于西方的特殊装饰——摇叶,通过中国,从顿河流域传到东方。
“人性的一部分,是向往美好;因为向往美好,才留下了动人的器物。从十六国到唐,政权频繁交替,乱世纷争,只有美,不经意间越过了边境。”丁曼文说,“这些轻如薄翼的金缀叶,明明灭灭间,连缀起的是一部亚洲装饰美学的交流史,成为一种文化现象。”
在丁曼文看来,金步摇并不会因为自己怎么拍它而变得美、或者不美,“它的美是永恒的,我只是一个调焦员”。《簪花仕女图》记录了金步摇一千多年前的样子;本集学术顾问孙机先生1991年发表的文章《步摇、步摇冠与摇叶饰片》,记录了它29年前的样子;丁曼文用这个时代的人可以理解的镜头,记录了它2020年的样子;以后,还会有人来继续演绎。
丁曼文认为,现在尊之为“文物”的,在古代多数是日常生活用品,而文物之所以能打动人,是因为与它有关的人。“古人相信:一生太短,来世还很长。所以那些最爱的器物要一同下葬。这些器物如同架设在时间隧道一端的大大小小的透镜,如果角度适合、调焦得当,站在万千年之外,仍能看见不因岁月流逝而消退的美的光芒”。
徐欢的团队从本世纪初就致力于文物纪录片,那时候文物远没有今天这么热,未来什么样更不知道。
在拍摄过程中,徐欢经常跟创作团队讲:第一,这件文物哪里打动了你,你要把它写下来;第二,打动你的点是什么,是你自己加给古人的观点,还是有稳固的学术支撑。“用白话来描述文物,这是创作的趋势,想让文物活起来,就要想方设法让观众感兴趣,但这个感兴趣,绝不是哗众取宠。”徐欢说,“我们要做的不是‘爆款’,而是一部送给时间的礼物。”
拍完金步摇,丁曼文给它留了一张字条:“来人间一趟,看见过你的美好。幸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