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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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年2月，蒙古国牧民带着羊群穿越暴风雪。视觉中国供图

2024年2月9日，欧洲波兰，农民开着拖拉机进入市区，抗议欧盟的气候政策等。视觉中国供图

当地时间2024年2月22日，蒙古国，寒冷的天气里，一只狗在死去的绵羊和山羊旁边嚎叫。2月26日，一名官员表示，今年冬天，蒙古国已有200多万头牲畜死亡。视觉中国供图

作者 李强

编辑 从玉华

很多人都察觉到，北半球的这个冬天与过去的不大一样。

在北美洲的墨西哥城，原本3月开花的蓝花楹在1月初绽放出紫色的花朵，招蜂引蝶。这是当地居民未曾见过的，人们甚是欣喜，可又觉得有些不太对劲。“冬天的蓝花楹？”

这事在当地社交媒体上引起热议。一位生物学家觉得，人们开始意识到气候变化给居民带来了什么，它不再只是一只漂浮在冰上的北极熊。

春天的花在冬天绽放，并非孤例。1月下旬，在中国的成都平原上，第一波盛放的油菜花已引来游客，这比正常年份要提前半个多月；在日本东京，一些该在3月中下旬开放的日本樱花，今年提前到2月下旬。

欧盟哥白尼气候变化服务中心的最新数据显示，刚刚过去的12月和1月，是地球有记录以来最温暖的12月和1月。尽管2月的气温数据还不完整，但已知的2月地球平均气温达到了13.5°C以上，“这是每年这个时候从未见过的”。

气象学家将北半球的冬季定义为12月至次年2月，这往往是最冷的3个月，但从现在的情况来看，这个冬季可能是北半球有记录以来最温暖的冬季。

像紧邻墨西哥的美国，许多城市的冬天仿佛消失了，不见积雪，只见高温，得克萨斯州南部气温一度升至34℃，五大湖的冰盖面积在2月中旬达到51年来的最低水平。

在北半球的其他角落，却发生着另一些奇怪的事，看上去与全球变暖矛盾。譬如，与北美五大湖地区处于同一纬度范围的蒙古国，彼时正遭遇该国的“白色杀手”暴风雪。

入冬以来，当地平均降雪量达到9.6毫米，是常年平均降雪量的1.6倍。近半个世纪以来，没有哪一年冬天的降雪超过这次，以至于这里80%的土地都被积雪覆盖。

天气极寒，积雪深厚，道路被封。对占该国人口三分之一的游牧民来说，这是一场非同小可的雪灾。牧民被困，草场被埋，草料供应受阻，牲畜挨饿受冻，超过60万头牲畜死于暴风雪。约6.2万名蒙古国儿童面临着健康、营养、教育、保护风险，已报告有9人因暴风雪丧生，其中包括1名儿童。

原本，暴风雪在蒙古国司空见惯，但近些年暴风雪的频率和强度都在提高。然而，另一个实际情况是，过去80年，当地变暖的速度是全球平均水平的两倍，自1940年以来，这里的平均气温上升了2.2℃。

冷与暖，看似矛盾，在其他地方同样存在。有数据显示，自1970年以来，美国238个地区中有97%冬季平均气温已变暖，与此同时，在过去的一个世纪里，美国东部三分之二的地区极端暴风雪的频率有所上升。

全球变暖确实让北半球的冬季变得温暖，但也让北半球的冬季变得更复杂。一些科学家认为，气候变化加剧了北极变暖，削弱了极地涡旋，使其失去原有平衡，更冷的北极空气则会借机南下，涌入亚洲、欧洲、北美洲。

与蒙古国接壤的中国新疆富蕴县，在2月18日就经历了一场突如其来的罕见寒潮。

48小时之内，富蕴县吐尔洪乡的最高气温从-1.6℃跌至-52.3℃，打破了新疆半个多世纪前创下的-51.5℃的纪录。暴风雪接踵而至，寒潮甚至在南疆、东疆掀起沙尘，当地41个气象站观测到强沙尘暴天气。在塔克拉玛干沙漠东南边缘，连飘落的雪花都罕见地呈现出黄色。

沙尘暴过后，新疆高速路上出现一种奇观——许多汽车仿佛刚从黄泥地里滚出来，浑身是沙，车玻璃被沙石击碎，只好拿纸板遮挡，用胶带粘连，勉强行路。

2月18日这一天，中国南北温差也创下新纪录：90.3℃，让不少人瞠目结舌。当-52.3℃的新疆富蕴地冻天寒时，38℃的贵州册亨却酷热难耐。网友调侃道：“这温差都可以烧开水了。”

到2月21日，山东济南的最高气温跌至-5.6℃，打破了当地2月下旬的最低纪录，北方不少省份，气温都急转直下。2月23日，全国有107个气象站打破2月下旬最高气温的最低纪录。

在秦岭淮河以南，有人不得不重新穿上羽绒服；市政工人给并不抗冻的绿化植物套上塑料衣御寒；许多北上的列车再一次被迫停运，上海地铁部分线路罕见地因冻雨而歇业；还有人趁天气转暖将月季搬去室外晒太阳，然而很快月季刚冒出的新芽就被冻蔫了。

部分地区累计降温幅度超过20℃。刚开工的上班族感叹，这气温仿佛不是过冬，而是在“坐过山车”。

几乎整个中国，都被夹在暖冬与寒潮之间，在过热与过冷之间反复横跳。不少城市的气象站点，刚刚在2月中旬刷新了同期最高气温纪录，旋即在2月下旬跌破了同期最低气温纪录。

实际上，这与全球变暖的趋势并不矛盾。只是即便是气候学家，也很难将个别天气事件直接归咎于全球变暖，他们只是不断强调着一个事实：在气候变化影响下，世界各地的热浪、暴雨（雪）、干旱等极端天气事件日益频发和强烈。

如今，距离“全球变暖研究之父”詹姆斯·汉森（James Hansen）首次将“全球变暖”概念带到公众面前，已经过去36年。起初，他只是意识到，全球变暖可能引发更多极端天气事件。36年来，许多科学家的研究都在证明这一点，全球变暖正在导致极端天气事件加剧。而现在，极端天气事件已成常态。

一些科学家多年来一直在追踪极端天气事件，并对其进行归因分析。他们发现，在被追踪的504个极端天气事件中，有71%被认为是由气候变化导致的，且变得更可能出现或更严重。

在美国，高温热浪的发生频率由20世纪60年代的每年两次，增加到每年6次；在智利，2014年至2023年间被火灾烧毁的土地是1981年至2010年的3倍；在亚马孙地区，以往每50年出现1次极端天气，现在每年都会出现1次。

在加拿大，历史上损失最惨重的10起火灾中，有5起都发生在过去12年里。2023年那场烧毁4500万英亩土地的火灾，是加拿大有记录以来最大的一场。至今残留有火星未完全扑灭，在冬季，那些遗留的火种仍在雪下蔓延。

随着气候危机日益严重，全球霍乱疫情也大幅增加。

非洲正在遭受3年来最严重的霍乱疫情。一位非洲的卫生官员称，气候变化使这种疾病在非洲的传播比世界其他地区更快。然而，这里能够得到的疫苗，却比需要的少之又少。

一项发表于《自然》杂志的研究发现，至少277种已知人类疾病会因气候变化而加剧，这占据已知人类疾病的58%，但也有63种疾病因气候变化而减少。

许多研究早已证明，气候变化将扩大蚊子、蜱虫、跳蚤、鸟类等活动范围，从而影响病毒、细菌、真菌的传播，继而促使登革热、鼠疫、疟疾、西尼罗河病毒、塞卡病毒、霍乱等暴发。

一则新的坏消息是，40万年前与早已灭绝的尼安德特人同时期的病毒，可能会卷土重来。这是法国一位病毒学家的最新研究结果，且被认为是全球变暖惹的祸——北极冰盖融化，古老的病毒将被释放。

气候变化所带来的问题，总以某种隐秘的方式，影响着每一个人。

就连北极熊要面对的，都不再单单是海冰消失带来的恶果。北半球刚刚入冬时，美国阿拉斯加州卫生部门就确认，一只北极熊死于H5N1禽流感。据说，这是这种高传染性的毒株自2021年在全球传播以来，第一次感染并杀死一只北极熊。

H5N1威胁到的远不止北极熊，对所有北极动物来说，它都是一种全新的病毒。有科学家在接受媒体采访时称，这可能与全球变暖有关。这背后潜藏着更多动物界与气候变化有关的细节。

随着全球变暖，北极熊最喜欢的食物海豹变得稀有。美国生态学家罗伯特·洛克威尔在哈德孙湾观察到，北极熊在破坏海鸟栖息地，包括象牙鸥、雪雁的巢穴，据他统计，一只北极熊3天内吃掉了270个鸟蛋。

在过去40年，北冰洋已失去约75%的海冰，很多变化已触目惊心。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加拿大北部的象牙鸥消失了70%；新来者红狐、驼鹿、野兔、信天翁等，开始与“原住民”争夺栖息地与食物；连一些灌木和树也在向北生长，并取代原本作为食物的苔藓和地衣。

有分析称，全球变暖影响了动物迁徙，新的疾病才被带到北极。正因如此，许多动物、植物，跟人类一样，在气候变化的日子里，被迫“气候移民”，或间接成为“气候难民”。

坏消息还在不断传来，在刚刚过去的2023年，遍地都是。

根据联合国政府间气候变化专门委员会（以下简称IPCC）2023年12月最新发布的《全球临界点报告》，5个主要的气候临界点即将到达，包括格陵兰岛冰盖崩解、南极西部冰盖崩解、永久冻土消融、低纬度珊瑚礁死亡、北大西洋环流崩溃。

一些临界点也呈现出早期预警信号，比如亚马孙雨林。这是教科书上的“地球之肺”，拥有地球上最大的雨林、最长的河流，但现在雨林里有树木因干旱而枯死，因野火而化为灰炭；有河流萎缩，昔日靠船前往的村庄今朝无法抵达，276只海豚死于高温湖水。

在此工作26年的生态学家、生活30年的博士、49年的村民，都是头一次经历这样的干旱。这是罕见的。

几乎整个冬天，在社交媒体上，都能够看到气候学家不断重复地惊叹，重复讲述着“我们以前从未见过这样的事”“我们进入了未知领域”。“罕见”“破纪录”“前所未有”，这样的词汇已被他们用烂了，还没有稍作歇息的迹象。

在所有的临界点中，升温1.5℃，是一个最基本的阈值。至于它是否已被突破，有着不同的争论。一项2月5日发表于《自然气候变化》杂志的研究显示，科学家们从加勒比地区一种长寿物种——海绵动物那里发现，地球在2020年就已升温约1.7℃。

根据世界气象组织（WMO）确认的数据，2023年全球年均气温高于工业化前水平1.45±0.12°C。但升温是否超过1.5℃阈值的判断标准是取近10年气温均值，而非单个年份的升温数值。若以10年均值算，最近10年（2014年至2023年）平均气温比工业化前水平高1.20±0.12°C，临界点尚未被突破。

8年前，近200个国家签署的《巴黎协定》设定的共同目标是：将本世纪全球平均气温较工业化前水平升高幅度限制在2℃之内，最好限制在1.5℃之内。

但升温还在继续。有气候模型预测，2024年的气温很可能比2023年更高。也许2℃会成为世界新的气候变暖的控制目标。尽管从数字上看，1.5℃与2℃，相差不大，但0.5℃差异的背后是一个别样的世界。

按照IPCC的评估，如果全球变暖1.5°C，无海冰的北极夏季每100年出现一次，但当全球变暖2°C时，预计每10年至少出现一次；海平面上升会多影响1040万人；暴露于极端热浪的人数也要多出4.2亿；全球牧场牲畜将减少7%至10%。

无论如何，留给人类的时间不多了。这个冬天，近200个国家在迪拜参加了第28届联合国气候变化大会，大会重申了将全球气温上升限制在1.5℃以内的必要性，并就“逐步淘汰”化石燃料展开激烈谈判。

在闭幕会上，联合国秘书长安东尼奥·古特雷斯说道，尽管不同国家“摆脱化石燃料”的时间表、路径、目标有所不同，但到2050年实现全球净零排放和维持1.5℃目标相一致。

但改变并非易事。一项发表于《自然》的研究称，三分之一的温室气体排放来自农业。

入冬以来，许多欧洲农民走上街头，将拖拉机开上高速公路，阻断交通，以表达自己的愤怒，其中就包括对欧盟绿色协议的抗议。该协议旨在引入碳税、农药禁令、氮排放限制等措施，而欧洲农民正试图尽可能长时间地推迟绿色协议的实施。在抗议中，一些国家做出让步，比如推迟削减农用车柴油补贴、暂时搁置减少农药、氮肥（由化石燃料制成）的使用等。

一项发表于《环境与行为》的研究论文指出，只有一小部分农民相信气候变化正在发生且主要是人为原因，但超过一半的人不相信气候变化正在发生，不确定其存在，或认为气候变化主要是由自然原因造成的。

其实农民也是气候变化的受害者，多年以来，他们更加频繁地在干旱或洪水中失去农作物和牲畜。如今，在希腊一个叫卡纳利亚的村庄，杏树仍旧泡在去年9月前所未有的极端洪水中，农民比斯·埃万杰利诺斯2月18日是驾驶小型摩托艇，才到水中看望他已有二三十年树龄的杏树。

卡纳利亚村所在的地中海地区，是气候变化的敏感区域。2023年，地中海地区有人受到连年干旱的威胁，有人受到海平面上升的驱赶，有近40万人成为气候移民，生存艰难。

1000多年前，这片土地曾经造就了存在近千年的罗马帝国。美国历史学家凯尔·哈珀发现，过去总认为，是皇帝、将军、战士、蛮族影响着罗马帝国的命运，其实气候变迁、疾病瘟疫以更难察觉的方式左右着罗马帝国的命运。

凯尔·哈珀在《罗马的命运》一书中写道：“在人类与环境的关系中，罗马的终结只是其中一个章节，故事仍在继续。罗马的命运可以提醒我们，大自然是狡猾而且反复无常的。进化的强大力量可以在瞬间改变世界，惊奇和悖论就潜伏在进步的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