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费翔：62岁不用再去证明什么，但依然愿意接受挑战
澎湃新闻记者 陈晨 实习生 耿乃丁
7月20日，乌尔善导演的《封神第一部》终于上映。这个宏大的中国神话史诗包罗万象，而在第一部里，费翔主演的商王殷寿，是其中极具新意和用心的改编，也是乌尔善打造的“封神男团”中的第一号“王炸”。
关于封神榜的影视作品改编不胜枚举，商王这位史上最著名暴君留在人们心中的也不免是被狐狸精蛊惑，荒淫无度、残害忠良的刻板印象。
《封神第一部》费翔单人海报
乌尔善要塑造的商王殷寿，“长巨姣美，天下之杰也；筋力超劲，百人之敌也。”这是《荀子·非相篇》中对他的描写。费翔，从写剧本那会儿起，就是导演心目中的不二人选。
久违的费翔，在大银幕上“王者归来”，骁勇孔武。战场上，他是最英勇的武将，在金戈铁马中所向披靡；朝堂上，他更善蛊惑人心，年轻的才俊们视他为领袖，甘心为其肝脑涂地；“酒池肉林”中，他放纵自己的野心与欲望，荷尔蒙气息要从银幕里溢出来。
为这个角色，费翔经历了60多年以来“最自律”的一段时光。商朝尚武，骁勇武将的体魄更需壮硕，费翔在剧组里经历了长达一年半习武、骑马加健身塑形的“魔鬼训练”。他笑言自己其实是个懒人，从小是易胖体质，活到这个岁数更信奉“随性”的人生信条，但既然接下这个角色，肉身就成为塑造人物而雕饰的工具。费翔说自己并不以此作为这个年龄段的荣耀，只是需要观众在看到他的形象时更相信电影中的角色塑造。
《封神第一部》剧照
这大概是“初代偶像”的自我修养。
1987年，一袭红衣，踏着狂热的舞步，唱着 “你就像那一把火，熊熊的火焰燃烧着我”的费翔，在除夕之夜把春晚演播室“点燃”。从此，这个身材高挑，嗓音磁性，舞姿动感，面容英俊的混血男生成了上世纪80年代万千少女的梦，也成为了第一个真正意义上从央视走红的“偶像歌手”。
当时的费翔有多红，没经历过那个年代的人可能无法想象。三年内连发4张专辑，销量突破2000万张，全国巡回演唱会连开65场，且场场爆满。在当时，几乎全国各地的男生都开始模仿费翔的穿搭和发型，女生们谈起“梦中情人”，他几乎一定是得票最高的那一个。
春晚导演邓在军后来在回忆文章中都写道：1987年的“春晚”倒是起了一些“火”的作用，“烧掉”了某些僵化和保守的思想。费翔和时代，是相互成就的。在火热激扬、万象更新的八十年代，即便电视里导播给的都是上半身和面部特写的镜头，费翔热情不羁的舞姿依然点燃了电视机前的人们，喇叭裤、爆炸头、动感的舞曲音乐，浪漫而生机勃勃的文化思潮正等着这样一个文化偶像横空出世。
如今再谈论起当年的风头，费翔却有着清醒的自知，“每个时代都会有它的偶像，年轻人需要由特定的人代表他们发出他们的声音。”他也曾经被那种“当红”裹挟过，在自我高要求与他人的眼光中倍感压力，甚至被“榨干”。
“没有什么新的东西可以给观众了，但艺人是要和观众一起成长的。”所以，到1990年代，他在最红的时刻选择离开大陆，去百老汇学习音乐剧。当时谁能想到一个如日中天的歌唱巨星，却需要排队面试，但他还甘之如饴，因为“图的就是没人认识”。费翔在舞台上扎根七年，从零开始打磨和提升自己，最终成为百老汇舞台上第一个华裔主唱。
《封神第一部》剧照
如今的费翔62岁，并不常出现在公众视野的他，遇到了“如果错过一定会后悔”的角色。《封神三部曲》的故事把他带回小时候喜爱的神话世界，“中国神话有独特的魅力，我们要一代一代地传下去。”而把时间看得越来越宝贵的费翔，也依然愿意把大把的时间投入在一个角色和作品上，做演员，是他成为那个风靡两岸的歌唱巨星之前更早的梦想。
电影上映前，费翔接受澎湃新闻记者专访。他谦和儒雅地讲述自己这些年的经历。从成为“一代男神”之前因表演打开心扉的青春期“小胖”、一夜成名之后经历过的焦虑和慌张，一直到现下虽然觉得时间宝贵也依然愿意为值得的角色去挑战，去“狠虐”自己。
“我是老了，我62岁了”，他在接受每一个采访时几乎都不避讳这么说，“但现在是我人生中最快乐的阶段。”
澎湃新闻专访费翔。澎湃新闻记者 薛松 图
【对话】
大场面看了很多，但这次还是被震撼到了
澎湃新闻：你对《封神演义》的故事和史上最著名的昏君、暴君商王殷寿有怎样的印象和理解？
费翔：我从小看《西游记》《封神榜》这些故事，其中的人物也都是陪伴着我一起长大的。可是我从来没有想到我会有机会扮演其中的一个角色。
商王殷寿这个角色，以往我们看到他的扮相都是比较颓废的，大家对他的印象也都比较刻板化，而这次乌尔善剧本的改编，最大的突破就是在殷寿和妲己两个角色身上。他把一个三千年前大家都特别熟悉的故事，以现代人的眼光进行重新解读，让现代观众看得有共鸣，这是非常令我惊喜的地方。
《封神第一部》剧照
电影里的殷寿也脱离了一个所谓“暴君”的符号，成为一个比较复杂的人。他是次子，从古至今，次子都像是一个多余的后备品，所以他被送到战场上杀敌。一方面我们看到的他是一个战士，但从另一个角度看是他的父亲根本不屑他的生死，才会让他经历那么残酷的磨练。
电影一开始他看起来是个战士，在故事的进展中，他的真面目渐渐暴露出来。而恰恰是因为他看起来像是个英雄，他的“儿子们”才会看不清他的本性，这种人是最危险的。导演刻意地想要展现这样一个人，把他塑造得特别完整。我觉得对演员来说，是一个特别好的机会，也是一个挑战。因为你得在表演上把这么多层次的感受一一展现出来。
《封神第一部》剧照
同时妲己跟以往我们熟悉的狐妖也很不一样，过去我们都觉得，妲己是厉害的，所谓红颜祸水，她能一手掌控国王，又能把整个国家都覆灭了。但这一次的妲己只是一个小狐妖，因为一些原因意外被解封，从而得到了自由，所以她对殷寿抱着感恩的情感，是否还有其他的情感，就让观众自己感受了。
澎湃新闻：身为演员参与《封神三部曲》的拍摄过程中的切身感受是怎样的？
费翔：《封神三部曲》的整个制作确实是非常的庞大，我们是一次性把三部电影的量完全拍完了，我是拍了一年半的时间，其他人花费的时间更长。这个工程非常巨大，每一个场景都是非常惊人的。我们拍摄基地有8000个工作人员，我作为一个已经从事演艺事业40多年的“老艺人”，大场面也看了很多，可是这次的场面确实是非常惊人。尤其是里面商朝王宫的龙德殿，你如果看搭建的实景，会发现所有的柱子都是精雕细琢的，非常震撼。可是我自己在现场时很淡定，因为作为殷寿这个角色，我就应该要把它当做我家的客厅一样，我可能从小就在这里面跑来跑去地玩儿了，一切都应该很自然。
澎湃新闻：你和乌尔善导演在《画皮Ⅱ》的时候就有合作，两次合作觉得他有什么样的变化吗？当时你感受到他在这个类型上的才华和勇气吗？
费翔在《画皮Ⅱ》里饰演大巫师
费翔：当时就已经看到了他的才华，合作《画皮Ⅱ》的时候，是2012年。那个时候他还在学习技术方面的东西，他花很多时间跟精力在急速吸取所有技术方面的知识，他要到处去考察，《画皮Ⅱ》是他的第一部大片。那个时候，即使是作为演员，也能感受到他的注意点是放在技术上的。这次最大的不同，是我发现他的目标转回到了人物上面，光是在剧本方面他就花了4年的时间，每一个细节都打磨得很精准，整个故事的几条线也都梳理得很细致，每一个人物的情感和塑造都非常的立体感人。
炼成肌肉男，为的是增加角色的可信度
澎湃新闻：这次殷寿的造型和身材是相当令人惊艳的，是怎样把自己调整到一个那么好的状态的？
费翔：一切都是为了角色的塑造。因为殷寿在我们的剧本中，一开场就在战场上，他首先是个武将。在历史记载中，商王殷寿是一位在战场上十分勇猛的战士，所以他的身形必须得在脱掉衣服的时候看起来像一个战士的模样，这样才能增加观众对于角色的可信度。
《封神第一部》剧照
我一开始就知道“酒池肉林”的这场戏，只要说“封神”的故事，它就是必须出现的场景。我经过了一段的培训塑身，从进组第二天就开始上课了，我训练的内容包括马术、武术、礼仪、击鼓，还有塑身。每天按时上课，非常严格。塑身进行得非常科学，每一天必须得吃哪些食物，塑身课上的两个小时里，必须要做够这么多时间，举够多少重量，都是科学规划出来的。所以我只要按照他们的安排做就行。
在健身房的训练只是塑身的一部分，饮食则是另一部分。有很多东西是不能吃的，可是对我来说最要命的是每天他们发给我的食物必须都要吃掉。不允许吃什么东西，我都比较能够接受，可是我从来没尝试和接受过必须把这些食物全吃下去，这是我人生第一次有这种体验。
我不否认以我这个年龄要做这样的事情是有一些辛苦，毕竟不是20岁了。
6月9日，费翔（右五）与《封神第一部》剧组一起登上第二十五届上海国际电影节金爵盛典红毯
澎湃新闻：这是你活了62岁最自律的一段时间吗？
费翔：应该是的。最早是导演找到我，我说我非常愿意，也一定可以帮你完成这个角色。可是我求你把池塘里的戏排到最后拍摄。所以到了拍那些戏要脱衣服时，我已经坚持塑身有一年多了。
澎湃新闻：你小的时候也有过“小胖子”的阶段，好奇你人生第一次减肥的动力是来自于哪里？
费翔：我确实小时候是挺胖的，我自己对体重没什么感觉，我觉得胖就胖，谁管那么多。可是在学校里，其实小孩子经常会挺残忍的，他们还达不到成年人的文明程度，有时候会很直接地攻击你。
念大学时就瘦下来了。一方面是我长高了，而且我所在的大学校园很大，那时我也买不起车，就每天骑自行车在整个校园里，算是增加了运动量。再有一点是离开家里就没人给我做好吃的了，这些因素加起来我自然就瘦下来了。
《封神第一部》剧照
澎湃新闻：现在观众因为很久没有看到你，这次在电影中看到你如此惊艳的亮相，你会怎么评价自己现在这个阶段的状态？
费翔：我绝对是老了，我承认这一点，也绝对清楚我的年龄。在银幕上，我能够把殷寿这个角色完整呈现，这一点我是特别高兴的，可是同时我会觉得我也很容易把它放下。我并不会想要以此作为一个让我兴奋或者得意的事情。我会尽量保持我的状态，但说到底我还是一个比较懒的人，并不会那么勤奋地去到健身房锻炼来为了维持我的身材。因为人到了某一个年龄，我觉得外表真的不应该是最大的重点了。尤其因为我小时候胖过，那个时候我知道外形真的不应该那么重要，我们不应该以外形作为衡量一个人的标准。
弃医从艺，被歌手耽误的演员梦
澎湃新闻：你一开始是学医的，后来又转去学的戏剧，所以年轻时在成为歌手之前，表演是更早一点的兴趣或者说梦想吗？
费翔：对。我原来在高中时经常演话剧。那时候我在学校里是个胖孩子，同时可能是因为我比较内向，所以在同学里不是很受欢迎，虽然没有到霸凌的程度，但会受到一些同学的排斥。可是我到了演话剧时，我发现可以释放出来很多我内心的能量，内向的自己也会有某一部分想要表达在一般生活中没有办法表达的情感，所以那时候就爱上了演话剧。我在高中时几乎所有的话剧我都是主演。
到了高中毕业的时候，我想着读一个好大学，我应该实际一点，别继续做演员这种不太可能的梦想了。
但学医的第一年我就发觉自己特别不开心。虽然在我梦想中，成为一名医生是一项很伟大的事业，既可以帮助别人又可以挑战自己，可是这不是我最热爱的事业。我特别向往我可以在舞台上表现的机会，我就找我的父母去商量。当然，对于父母来说，你原本可能做一个医生，但后来又转去做演员，这种打击还是很大的。可我的父母想给我自由的空间，他们对我的支持与爱是无条件的，他们会鼓励我说如果你有想要追求的梦你就去追。取得他们的同意后，再回到大学我就转去了戏剧系。
1982年上映的《昨夜之灯》是费翔从艺早期比较出名的一部电影，该片由琼瑶小说改编，郑少秋、陈玉莲主演。
澎湃新闻：你一开始也是通过拍戏入行，为什么后来演的戏那么少？
费翔：因为那时尝试了出唱片，一些歌曲太红了，就将很大的精力分给了音乐。当时电影公司找上来，那时我主演了琼瑶的电影。但我对我的表现不是特别满意。所以我就想，我还是专心唱歌吧，只把一件事情做好就足够了，不要同时想做太多事。我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回到唱歌上，开个人演唱会，录专辑。1987年，我回到祖国内地来，自然而然的，我所有的时间和专注力都被音乐占满了。
再后来去演舞台剧，到百老汇演音乐剧也都是在我的演唱上面进行了延伸，逐渐开始找回在舞台上的感觉，所以那几年既演话剧又演音乐剧。直到乌尔善请我拍《画皮Ⅱ》的时候，我才又有机会尝试拍电影，我说好，试一下。这次我发现我满意自己的表现了，所以想可以再回来做一些电影上的尝试。
澎湃新闻：这段经历也是当时一些人并不理解的，在你最红的时候，你却选择从头开始学音乐剧，放弃了内地这么好的市场。
费翔：我是成名后才发觉自己不是一个很喜欢做明星的人，我的性格不是特别喜欢把自己推到前面，我始终希望把注意力都放到我的作品上，以作品为主。这可能也是最大的一个促使我进行转变的原因。所以在1989年，我在祖国内地办全国巡回演唱会的时候，我就做了决定要去美国演音乐剧来扩展自己的能力。因为那时我就很明显地发现自己的精力已经是被榨干了，好像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带给观众的了。当时我已经出了13张个人专辑，个人演唱会也都举办了无数场，我还能做什么？于是我知道，自己必须得再去学习扩展了。
那时我下定决心，到美国去把歌唱得更好，再去试着演舞台剧和音乐剧，再做得更好一些。一直到了2000年我才回来，能够把音乐剧介绍给大家。喜爱我的观众可能都和我年龄相仿，或是比我小一些或比我大一些，观众们也一直在成长，所以你也不能不变，必须要有新的成长。
6月24日，费翔、李宇春和1987年央视春晚总导演邓在军，齐聚第28届上海电视节颁奖典礼
澎湃新闻：很多人把你和火红的80年代联系在一起，甚至成为一个时代的符号，现在的你怎么看待当时的那段经历？
费翔：每一个时代都会有他们所谓的偶像，每一代年轻人都会在一个时期认可某一个人，会觉得这个人的感觉是我喜欢的，我会有共鸣，他能代表我，或者我可以通过他表达我心里的一些想表达的东西。偶像是一直存在的，80年代的时候可能是我比较幸运，到了现在这个时代，人们也会有他们认可的偶像。
澎湃新闻：今天年轻演员要面临的标准和承受的压力，和当年相比觉得如何？作为一个“初代顶流”，怎么看待现在的情况？
费翔：一样都是有很大的压力的。当时我20岁出道的时候，一夜之间就成名了，发了第一张专辑《流连》，我还什么都不懂，非常混乱，内心也很急躁。但我知道观众对于我的要求一下子就抬到了很高的位置上，我自己没有足够的准备去面对他们的要求，所以我就一直在赶紧学。
我们每一位艺人出道或是入行的机遇和道路是不同的，我是偶然上了春晚，今天有的人可能是从方方面面各个渠道获得一些机会，这都没关系，但都不表示这会限制一个人未来的发展。
《封神第一部》剧照
澎湃新闻：再回归演员身份时，你已经算是“千帆阅尽”了，现在和最初刚入行时候的心态和状态会有什么不同吗？
费翔：我认为我现在的生活和心理状态，以及对工作的态度，应该说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阶段了。年轻时非常焦虑，要面对很多的挑战，在学习时会很紧张和心虚，并不清楚自己到底有多少能量。应该不只是我，任何年轻人都会经历这样的人生阶段，到了中年才搞清楚自己是谁，在事业上也稍稍稳定些，然后一步一步往前走就到了我这个年龄。
我相信很多60多岁的人都会同样感到放松，我也不用去挑战自我，再去证明什么。如果再有挑战到来，比如说又来了一个像《封神三部曲》这么好的剧本，非常吸引我，我也愿意接受挑战。我会想这个角色太好了，不演的话我会后悔。我也清楚为了它，我必须牺牲掉一些个人时间，但没关系，我愿意。
当然所有的选择都会更谨慎，因为到了这个年龄，时间是最宝贵的东西，已经没有那么多的时间可以去挥霍了。20岁时你可以很容易地说我花5年去做一件事， 60多岁，你已经没有那么多个5年了。
我现在的生活就特别安静，我本来就不是一个特别爱热闹的人，喜欢待在家里。当下我想要多花一些时间跟我的家人以及一些老同学们相处。我经常会打电话约我的一些老同学见面，要见面就现在，想做的事现在就做，不要再等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