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神第一部》:一次极具“现代性”的改编
注:本文有剧透
第一时间观看《封神第一部:朝歌风云》(下文简称《封神第一部》)的点映后,走出电影院时内心的激动久久难以平复。这确实是一部久违的古装大片,以高度工业化水平呈现了波澜壮阔、气势恢宏的大场面、大制作,让人又一次感受到大片的魅力。
《封神第一部》海报
但这部电影的“文戏”甚至更为出彩。据悉编剧团队的剧本创作前后花费了四五年的时间,多年的打磨确实让它成为迄今为止最具“现代性”的一个封神故事,既没有魔改神话传说本身,也能结合现代精神做了妥帖的“故事新编”,大银幕上这个古老的国民传说由此显得既熟悉又新颖。
作为一个流传了三千年的古老神话传说,很多人已经通过各种各样的媒介和渠道了解一些关于“封神”的故事,后世所演绎的“封神”故事,蓝本基本上都是宋元时期的话本《武王伐纣平话》,以及明代神魔小说《封神演义》。《封神演义》更是构成了1990年代以来一系列“封神”影视创作的源头活水。
重要的不仅是神话讲述的年代,还包括讲述神话的年代。不同时代对于“封神”故事有不同的讲话,这个古老神话需要今人的重新讲述。
这是第一个疑问:为什么需要新的讲述?因为古老传说的内核,早就“过时”了。
剥开神魔小说的外壳,《封神演义》说的其实就是武王伐纣的故事。因为纣王荒淫无度,统治残暴,武王纠合诸侯大举伐商,最终朝歌一战,纣王兵败自焚,周朝取代了商朝。
纣王殷受(费翔 饰)
在这个传说基础上,明朝的创作者们给它注入“神话”的色彩,掺杂了人教、阐教、截教等三教的斗争,阐教帮助周,截教帮助商,各显法术。因为三教要设立一个“封神榜”,刚好借着武王伐纣造成大量人员伤亡的契机,就给那些死去的人安排一个去处,上至万恶之首的纣王,下至嫌弃姜子牙的卑微妇人马氏,不论人品好坏,都能进入“封神榜”中,并取得或大或小的职位。如此的“善恶不分”,自然也就让善恶消弭无形。
所以,就像鲁迅先生所评价的,《封神演义》“似志在于演史,而侈谈神怪,什九虚造,实不过假商、周之争,自写幻想,较《水浒》固失之架空,方西游又逊其雄肆,故迄今未有以鼎足视之者也”。从思想层次来看,小说格调不高。
《封神第一部》有必要对整个故事的框架,尤其是武王伐纣与“封神榜”之间的关系进行改动。而电影的处理,颇为合理。《封神第一部》将“封神榜”设定为女娲留下的宝物,在“大商要亡了”的乱世中,姜子牙携“封神榜”来到人间,只有“天下共主”可以打开封神榜,并拯救苍生。只是,谁有资格成为“天下共主”?由于封神榜的伟大法力,善恶阵营出于不同目的都想得到它,三教斗争也就合理编织到故事中去。
剧本改动了“封神榜”的设定
设定虽改,但《封神》“三部曲”基本上契合着《封神演义》的故事节奏。《封神演义》第1至第33回,讲纣王无道、诸侯反朝歌,这构成了《封神第一部》的故事;电影第二部包含第34至第66回,主题是西岐保卫战;第三部是第67至100回,讲姜子牙金台拜帅,武王伐纣,封神天下。
至此,我们也能了解《封神第一部》的两大特点。其一,它更偏向于一部权谋斗争的历史传说,着重阐释武王伐纣的动因;其二,作为“三部曲”的序章,《封神第一部》是“低魔”世界,各种神仙、法术等占据的篇幅还不会太多,或许第二部神话色彩会更浓烈一些。
阐教教主元始天尊(陈坤 饰)。但第一部中,神魔的色彩较淡,仙界戏份很少
在把《封神第一部》看作“武王何以伐纣”的历史传奇后,编剧们所面临的挑战是,必须向观众清晰有力解释,姬昌(后来的“周文王”)、姬发(后来的“周武王”)为何不惜突破君臣伦理反纣王?
李雪健饰演的姬昌,是电影的定海神针
首先不难想到的是,纣王殷受(费翔 饰)是个暴君。
电影让人惊喜的是,请来费翔饰演纣王。《史记》中如此描写纣王,“帝纣资辨捷疾,闻见甚敏;材力过人,手格猛兽”,纣王是暴君也确实是壮美男子,费翔出演很合理。《史记》接着评价道,“好酒淫乐,嬖于妇人”“厚赋税以实鹿台之钱,而盈钜桥之粟”“以酒为池,县肉为林,使男女裸相逐其间,为长夜之饮,百姓怨望而诸侯有畔者”……电影在“酒池肉林”等的刻画上很克制,更多放大的是纣王的野心、凶残和暴戾。
费翔饰演纣王,带来很大的惊喜
但纣王一度将这一切掩饰得非常好,这让他在电影前期成为一个充满人格魅力的人(尤其是费翔又那么帅),不论是他的儿子殷郊(陈牧驰 饰),还是在商朝做质子的姬发(于适 饰)都对纣王充满景仰和崇拜。这让纣王脱离了刻板印象中暴君“无知脑残”的形象,相反,他工于心计,也堪称PUA大师。
电影对纣王的形象改写,自然也连带影响了苏妲己(娜然 饰)的刻画。
苏妲己(娜然 饰)
传统印象中的苏妲己就是“红颜祸水”“助纣为虐”,纣王因为受了苏妲己的蛊惑,才变成暴君。《封神演义》做了一定改写,苏妲己是被千年狐精附体,受女娲之命来祸乱殷商的,所以纣王才变得如此狠戾。这些都是充满男权思维的女性形象塑造,鲁迅借由阿Q之口做了精准吐槽,“中国的男人,本来大半都可以做圣贤,可惜全被女人毁掉了。商是妲己闹亡的;周是褒姒弄坏的;秦……虽然史无明文,我们也假定他因为女人,大约未必十分错。”
作为一个当下的故事,电影如果还是从红颜祸水的角度描写苏妲己,势必遭到女性观众的反弹。编剧团队既没有用力过猛,比如为了讨好女性观众而把苏妲己刻画成古时代的女权主义者;也没有走向保守。电影中的苏妲己既保留了《封神演义》中狐妖的设定,但她与纣王的关系并非简单的“诱惑与被诱惑”的关系,而是“诱惑-利用”的关系,纣王明明知道苏妲己就是狐妖附体,可为了实现他的权力野心,他甘愿被诱惑,他是在利用狐妖的力量巩固权力。电影经由姜子牙(黄渤 饰)之口,“福祸无门,唯人所召,心怀恶念,妖孽自至”,彻底地否定了“红颜祸水”的逻辑。
从左到右分别为哪吒、姜子牙、杨戬
但如果只是因为纣王是暴君,从封建伦理角度来看,或许仍无法充分诠释“臣伐君”的合法性。编剧当然可以“偷懒”——因为现代观众是很容易以现代人的视角去解释这一逻辑的——你是暴君,所以我反你。但其实古人对于武王伐纣争议很大,包括《封神演义》自身的态度也模棱两可。
因为在古代的“君臣”体系中,是不允许“臣伐君”的,臣子对于君王只能臣服,“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哪怕臣子遇到的是一个昏君,臣子能做的也是进谏。比如《封神演义》自个就这么写道,“吾闻:君父有过,为臣子者必委曲周旋谏诤之,务引其君于当道;如甚不得已,亦尽心苦谏,虽触君父之怒,或死,或辱,或缄默以去,总不失忠臣孝子之令名。未闻暴君之过,扬父之恶,尚称为臣子者也。”
当然,古人里也有另一派,比如孟子,就认为“臣伐君”是合理的。齐宣王问曰:“汤放桀,武王伐纣,有诸?”孟子对曰:“于传有之。”曰:“臣弑其君,可乎?”曰:“贼仁者谓之贼,贼义者谓之残。残贼之人,谓之一夫。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
孟子这里就把概念置换了一下,暴君已经不是君,而是“残贼”,所以武王伐纣就是伐“残贼”而已。这样的说法今日听来当然很解气,但古人是在“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体系下生存的,很多人对孟子并不赞同,比如苏轼的《论武王》就说,“武王非圣人也”,也批了一顿孟子,“孟轲始乱之……自是学者以汤、武为圣人之正,若当然者,皆孔氏之罪人也。”
《封神演义》为了解决这个封建伦理悖论,只好以“天命”为由。所以小说的逻辑顺序不是纣王残暴,所以要伐纣;而是因为天命里商朝要亡国了,所以女娲让妲己去迷惑纣王,接着才武王伐纣。
出人意料的是,《封神第一部》竟然帮古人破解了这个难题。“父子”关系是理解电影的关键词,而编剧也正是从“父子”关系去解构“君臣”关系,夯实了“臣伐君”的合理性。
电影原创了“质子”这一设定,“东西南北,合八百诸侯各遣其子入贡大商,是为质子,诸侯敢有谋反者,先杀其质子,然后族灭之。”质子是殷商挟持诸侯的筹码。
四大质子
电影中由此存在两层的“父子”关系。第一层父子关系,自然就是四大质子与他们的生父之间的关系。第二层是纣王与他的质子们——包括四大伯侯之子姬发、崇应彪、姜文焕、鄂顺的关系。纣王是质子们精神上的“父亲”,他们也都一度被纣王所PUA,对这个“父亲”忠心耿耿。“父子”关系虽然有着含情脉脉的面纱,但它本质上是“君臣”关系。
电影中“文戏”最精彩的片段之一,就是这两种父子关系之间的冲突——纣王命令四方伯侯的质子,亲手杀了他们的生父,理由是“他们曾经是你的父亲,如今他们是背叛殷商的罪人”。而谁杀了父亲,谁就能继承原本他们所无望染指的伯侯之位。
纣王要求质子们“弑父”
这是纣王残暴的巅峰体现,也是他“作死”的关键。在他看来,如果质子们能够因为他这个“精神父亲”的命令去杀害自己的生父,这就是忠心耿耿的体现。可他没有意识到这样做的危险之处,古代忠孝是一体的,当纣王毁灭了父子的人伦,其实也就在毁灭君臣的伦理。
封建社会是家国同构,君王是天下人的王,也是天下人的“父”,君臣也是一种“父子”关系,“君为臣纲”位于三纲之首。忠孝是最基本的纲常伦理,而忠孝又是一体的,孝是忠的前提,《孝经》里写道,“以孝事君则忠”“君子之事亲孝, 故忠可移于君”。历来封建统治者都高度重视孝道,并将“移孝作忠”作为统治手段。
那很自然地,要让忠孝一体,就要尽量避免忠孝之间的冲突。今人“老婆跟老妈掉水里,先救谁”之问,古人已经问过了。比如曹丕就曾问宾客:“君父各有笃疾,有药一丸,可救一人,当救君邪?父邪?”
《封神第一部》则很好地从“古人”的思维——而不是现代人的“想当然”,合理地论证了武王何以伐纣。因为纣王解构了“孝”,他为了灭掉四大伯侯、为了考验质子们的忠心,竟然让质子们亲手去杀掉他们的生父。一旦孝道可以泯灭,那么就意味着三纲五常的根基瓦解,“忠”还有什么坚守的必要?
电影着重从殷郊和姬发这两个年轻人的抉择,颇具说服力地铺陈了“忠”的瓦解过程。殷郊是纣王的儿子,也是他的臣子,他对纣王没有二心,可以为了纣王去死,哪怕他的生母姜皇后为苏妲己所杀、纣王却无动于衷,他也仅仅认为父亲是被狐狸精所魅惑了,父亲仍是一个“好人”。在发现纣王竟然早就知道苏妲己是狐妖附身,绝望的殷郊呐喊的是要把命还给父亲,准备撞柱自尽。换句话说,哪怕到了这个时候,他连“反”的想法都没有。直到纣王打算处死他,在被斩首之前,他才第一次撕毁了君臣父子之道,他发誓死了也绝对不会放过纣王。
殷郊(陈牧驰 饰)
殷郊痛苦而漫长的反抗之路,足见古人做出“臣伐君”的决定是多么艰难。他具备时代的普遍性。
剧本对于姬发的刻画,一方面是论证他反的动因——纣王毁灭孝道、杀害他的兄长、凌虐他的父亲;另一方面则寄寓了“现代性”的内涵,电影并没有将“孝”崇高化,而是拒绝“愚孝”,并凸显个体抉择的关键力量。这体现在电影中姬昌与姬发在狱中的关键的对话,当姬发说“我是您的儿子啊”,姬昌则告诉他,“你是谁的儿子不重要,你是谁才重要。”
姬发(于适 饰)在两个“父亲”中间,他的觉醒之路贯穿电影始终
这就是真正“现代性”的改编。它不是以现代人的思维去要求古人,让古人揪着你自己的头发离开地球,所以电影没有把苏妲己刻画成“现代女性”,也没有用现代人的视角偷懒地带过武王伐纣的动因;在此基础上,它又能够合理、不违和地以现代人的视角,重新去阐释这个古老的神话传说,比如否定“红颜祸水”的逻辑,合理化武王伐纣的动因时,也未落入“愚孝”的陷阱,并以此凸显年轻人的个体选择——你有什么样的身份不重要,你是谁的“儿子”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要“鉴别真伪,抉择善恶”,并选择真的那一方、善的那一方。
《封神第一部》为中国古代神话传说的“故事新编”提供了非常好的思路,它既把一个古老传说讲得“原汁原味”,又让它在21世纪的今天也不显得“过时”。希望批评者不要放大剧本中一些个别瑕疵,而彻底抹杀了编剧团队的重要创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