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观
“嗡嗡作响”的城市
有虫鸣伴着入睡、在鸟叫声中醒来的生活,接连两日,被凌晨呼啸而过的摩托车的引擎声终结了,我又气恼又有些期盼——那个喧嚣的城市慢慢回来了。
“炸街”的声音来自与我家直线距离不到800米的高架桥上,因为全线无摄像头,从通车到疫情暴发前,几乎每个深夜,都会有摩托车轰鸣着划破寂静。让人同样难以忍受的是紧挨着小区外墙的卡拉OK厅里,每隔几日,就会有人嘶吼着《好汉歌》或者《死了都要爱》。紧挨着卡拉OK厅的是一家家常菜馆,凌晨一点,几百个空瓶子“叮叮当当”地被倒入卡车车斗,极为准时。待收瓶子的小卡车“突突突”地走远后,被淹没的歌声又会在窗外变得清晰起来。
视觉中国供图
疫情后的第一个秋天,小区墙外长出了茂密的野草。一入夜,虫鸣声此起彼伏,我这才意识到,已经很久没有听到卡拉OK厅里飘出的歌声了,而不远处的高架桥上,晚上十点后也很少再有车来车往的声音。
在上海生活的周仪回忆起年初在家隔离的40多天时,印象最深的是在突然安静下来的城市中,响起的各种细碎的声音——楼下小鸟和野猫的叫声、平板车轮碾过路面的声音、楼上磨咖啡豆的声音……她说,原来城市里的声音是有层次的。
新冠肺炎疫情期间,全球的人类活动相对减少,来自世界各地的人们在社交平台上分享着重新被听见的声音。有人说,第一次在城市里,通过沙沙的落叶声感受到季节的变化;有人说,原来我住的地方是可以听见钟声的,而这声音曾帮助这里的人们判断时间和方位……
从2014年起开始收集城市声音的斯图尔特·福克斯捕捉到了疫情期间城市中更多的变化。他将包括了世界上100多个国家和地区的近4000条录音做成了一幅声音地图。他重新制作了这些声音,添加了画外音和背景说明。他希望这个被称为“未来城市”的项目不仅具有时代样本的意义,也能展示人们对现代城市的反思。
正像人类制造出显微镜、望远镜,以便将“视野”推向更多不可见的世界一样,在听觉上,人类同样充满着以“人类为中心”的好奇与野心。我们试图听见蓝鲸的“歌声”,找到驱赶跳蚤的音频,我们让探测、收音设备布满世界各个角落。
以人类感官为中心的一个后果是,声音不断地被媒介塑造甚至彻底改变。比如在“万物皆视频”的当下,我们早已被培养出一种音画同步的“阅读”习惯,我们很少会去思考听到的声音和看到的事物是否真的有关。我们习惯了各种影视剧中对婴儿心跳声的描摹,相信用糖纸、订书机模拟出的电闪雷鸣,我们更愿意用人工制造的、没有频率变化的雨声、篝火声、海浪声替代自然界的白噪音。
另一个以人类感官为中心的后果是,我们会忽视那些不在我们听觉范围内的生物。
早在1909年,就有一些动物学家提出,每一个生物的感知系统都有局限性,每一种生物都以为自己感知到的是全部的世界。我们不断制造出灯光、噪音,强迫其他生物生活在我们制造的感官系统中。
我们大约都注意到了,夏天的蝉鸣声越来越少,尤其在城市中。一方面,城市里水泥硬化地面越来越多,蝉的幼虫很难破土而出;另一方面,蝉靠鸣叫求偶,而人类的噪声干扰了蝉的求偶行为。另外,许多小型鸟类原本是通过听觉来察觉野猫、猛禽的攻击的,但城市的噪音淹没了这些天敌靠近的声音。
噪音改变了物种的交流方式和行为方式,甚至威胁到了它们的生命。
城市噪音正在成为全球公共卫生的威胁。心理学家布洛兹法特发现,长期让儿童处于噪声环境下,“会增加孩子的挑衅行为”。她在美国纽约曼哈顿一所小学对二至六年级学生所做的研究,证实了面对高铁的教室里的学生阅读能力较安静教室里的学生落后约11个月,但随着纽约市交通局在铁轨上安装降噪设施后,两组学生的阅读能力差异不再显著。
联合国环境规划署(UNEP)发布的《2022年前沿报告》显示,长期生活在噪音中会引发慢性烦躁和睡眠障碍,甚至造成严重的心脏病和代谢紊乱。噪声污染已导致欧盟每年约有1.2万人过早死亡。
随着人工制造的声音越来越多、越来越响,自然的声音渐渐被遮蔽甚至忘却,而曾经它是人类音乐的起源,是人类生存的环境音。至今,我们在亚马逊地区的音乐中仍能听到雨打植物的声效,地球高纬度地区的音乐也常常会模拟冷风吹过空旷之地的声音。而人们对于指甲刮过黑板的声音产生的不适感,神经学者认为,这可能就像惊恐的尖叫声会让我们不自觉地联想到突来的厄运,刮黑板的声音或许太像猎食者的爪子轻轻滑过我们身后岩石的声响。
自然之声伴随着人类的进化,为人类健康提供多种益处,这一点已为科学所证实。如今,在城市规划中,人们也愈发意识到要从源头上减少噪声、创造积极的声音背景,如修建树带、绿墙以及更多的绿地,让城市里的人们也可以听到更多自然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