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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少年时光,永远留在树基沟那晃晃悠悠的绿皮火车上

作者:程远 来源:上观新闻2021年02月10日

  从树基沟到北三家,约有十余公里,三面环山,中间是平坦的沟。两条瘦瘦的铁轨沿着南面的山脚蜿蜒伸展,逢河搭桥,遇村设站,末了穿过一条长长的隧道,悬在半山腰上——

  呜!呜呜……

  轰!隆隆……

  车到了终点北三家站,这里东达县城清原,西通煤都抚顺,可谓交通要地。火车的起点是树基沟。往大里说树基沟是镇,曾有过上千人口;往小里讲是一个街道,一个村落,是山旮旯。日本掠夺者发现了这里的矿藏,后来夹着尾巴滚出了这块土地。新中国成立后,年轻的父辈们从四面八方赶来,成为树基沟的主人。开山劈石,入井挖巷,建立了自己的矿山,也养育了他们的妻子儿女。

  我家住在铁道旁的一幢平房里,面山而居,勤俭度日。1966年某一天,我呱呱坠地的哭声里不知是否有门前火车的轰鸣,但我的确出生了,而且从此长大,美好的少年时光也永远留存在那里了,留存在那两条窄窄的铁轨上。

  白天,父亲上矿工作,母亲下地务农,长我几岁的哥哥或做工或上学,我和弟弟在家。

  但这是我们最快乐的时光,无忧无虑,呼朋引伴。我们的战场就是门前的铁路,大家拿了木条拽了棍子,铁道南铁道北,折戟沉沙,征战百回。如果是火车通行的时间,我们就离开铁道,站在一旁,欢呼着看火车过去。疯累了,玩饿了,我们就齐齐地坐在铁道上,看那土坡下的房顶是否有炊烟升起。每每这时,也就听到了母亲亲切的呼唤。

  在我六岁那年,意外的事情发生了。

  父亲在矿上是搬运工,负责将井下运出的矿石装上车斗送往北三家站,矿石统一由此送进城冶炼。一天傍晚,父亲班上的同志(那时不称同事)跑到我家,让母亲带上父亲的衣服和一些钱,跟他们走。我与弟弟懵懵懂懂,母亲的眼泪却流了下来。几日后,母亲回来告诉我们,父亲出了事故,腿摔伤了。一个月后,父亲从医院里回来,拄了拐杖。出事那天下午,父亲与班上的同志坐在运矿石的车斗里,出站不久即发现车闸失灵,几节车厢靠惯性行驶,没有任何办法能够阻止它,也无法联系上别人。如果火车中途脱轨或一任到底,后果都不堪设想。面对生与死的抉择,在一个山角转弯处,父亲和他的同志毅然跳下了车……

  父亲不是最惨的,因为有的同志再没有醒来。火车在一段脱缰野马似的狂奔后,忽然遇到长长的慢坡,居然停住了。

  今天当我写下这段往事时,我觉得它是残酷的,无情的。但在当时,以至之后若干年间,面对门前的那两条铁轨,我没有怨恨,也没有仇视,仍然那样痴情于它,愿意走近它,在它沉默朴实的枕木上徜徉。

  上学以后,这条铁路便是通向学校最好的途径。每当清晨,我们就背上书包三五成群地走在它身上。如果不是通车时间,它要比公路安全得多。难忘的是临近考试的时候,即使再懒的学生也会被家长早早叫起,拿上书本来到铁路边温习功课。而那明月当空山乡沉静的夜晚,这里更是留下了青春的倩影和呢喃的私语。

  如果说故乡最热闹的是节日,那么最能给节日带来喜悦的就是那列小火车。

  每当火车驶进故乡驶进车站,就会有大爷大娘们走出家门,就会有漂亮的姑娘媳妇们迎接出来,就会有孩子们张张笑脸、朗朗笑声。旅人们更是不等车停稳,就从窗口收回手臂奔向月台,熟悉的握着手,陌生的点着头。亲如兄弟,暖似一家。

  我是1983年离开故乡去外地读书工作的。那时父母和弟弟还住在树基沟。每逢星期天或节假日,我都要回来与亲人团聚,都要乘星期六的晚车九点到家,星期一的早车五点出发,寒来暑往,匆匆数年。

  有时我想,故乡的小火车载着我们——又何止我们——而是几代人,从大山的褶皱里走向外面的世界,无论你是升了要职、发了财、成了名,或是平民百姓,你都是故乡的小火车头拽出来的!正如一车车矿石,或冶炼成金,或终身为石,但这并不重要。你只要记住你是从故乡走来的,你的身后是如父亲脊背一样隆起的大山,你就有了无穷的力量。

  如今,父辈们早已经退休,树基沟坑口也久已关闭,大部分居民迁徙他乡,就连那唯一的学校也将停办。树基沟由镇变村,一座矿山的兴衰史就这样接近了尾声。那么,故乡那如电影《林海雪原》里的窄窄的铁道上,那列晃晃悠悠、悠悠晃晃的小火车呢?还在吗?

  当我伫立城市的街头,穿行于霓虹灯闪烁的光影里,我再也看不见故乡的那列小火车了:黑色的车头,两节绿色的车厢,或是装满矿石的车斗。我知道这种怀想缘于一个浪子对于故乡的眷恋,缘于一个中年人对于童年的向往。我仿佛又听见它在唱了——

  呜!呜呜……

  轰!隆隆……

  本文配图来源:新华社

【责任编辑:沈杰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