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橘大利:王羲之的新春贺礼
《平安三帖》摹本
这个季节最常见的本土应季水果,大概要数柑橘类了。从价格最亲民的“橘子”,到价格稍高的混血、进口“粑粑柑”“爱媛”“澳柑”,再到以“柑橘中的爱玛仕”出道的“象山红美人”,可以说价格全覆盖,应有尽有,如果将“橙”这个品种也算在里头,恐怕更丰富。当然“柑”和“橘”也是两种水果,但是在水果中讲“身份政治”未免太上纲上线,姑且将“柑”“橘”“橙”都归为一类吧。尽管最常见的“橘”类,就像猫咪中的“大橘”,有被嫌弃“土”的趋势,但土归土,仍然掩盖不住大家的喜爱。本来么,“橘”和“吉”是谐音,有大吉大利的意思。
再说了,柑橘算是中国种植历史最悠久的水果之一,并且因为它本身的气味、形状、习性,很早就被文人们圈定为“有节操”的水果。屈原老师不是早就说了么:“后皇嘉树,橘徕服兮。受命不迁,生南国兮。深固难徙,更壹志兮……苏世独立,横而不流兮,闭心自慎,终不失过兮。秉德无私,参天地兮,愿岁并谢,与长友兮。”郭沫若老师这样翻译道:“多么可爱啊,圆满的果子!由青而黄。色彩多么美丽!内容洁白,芬芳无可比拟。植根深固,不怕冰雪氛霏。秉性坚贞,类似仁人志士。啊,年轻的人,你与众不同。你志趣坚定,竟与橘树同风。你心胸开阔,气度那么从容,你不随波逐流,也不固步自封……”
屈原的故里,湖北秭归,今天依然是各种高品质柑、橘、橙产地。这再次印证了我们小学就学过的那个成语“南橘北枳”——因为这种植物特性引发的联想,历来文人墨客都留下了自己的歌咏。在过去的这个特别的一年,我们似乎更需要借“大橘”来讨个吉利——台北故宫在做的一个特展“笔墨见真章”,将一众大咖手写的“橘”字汇集到一起,一扫过去一年的阴郁,似乎都能闻到那股清香的味儿啦,我们不妨“云观展”,虽然它跟同时展出的“南薰殿帝后像”展比起来有那么点“小型”,却并不乏惊喜。
“水果先生”王羲之
其中稳居C位的展品当然是王羲之的“平安三帖”,因为其中的“奉橘帖”里面有一个书法史上最有名的“橘”字。“平安三帖”属于台北故宫“限制展览”的宝物,平时难得拿出来晾晒,一般认为这是三件唐代的双钩摹本,在明朝的时候重新装裱完成的。但它依然不乏争议,因为和现存日本的那几件王羲之唐摹本,以及辽宁博物馆的《万岁通天帖》比起来,它少了一点晋人的洒脱,也不见晋人书法中明显能感受到的来自隶书的影响。
问题最大的是中间那通“何如帖”,笔法更似唐人,而且有涂抹、笔画交待不清之处,“怀充”二字为鉴定人落款,但不少鉴定者经此认为这是冒牌货,因为这个签名的笔法和正文非常接近。并且两行字有三处“羲之”,笔法近似,如果真是羲之所为,一定花样很多。《平安帖》最接近晋人气息,也因为“平安”二字最招人喜欢,经常被单独拿出来做庆祝节日的设计元素。但此帖也有疑点,它似乎故意隐去羲之名字,偏偏留下了“修载来十余日”,修载,即王羲之的从兄弟王耆之。这让它看起来非常像是一件高级的“伪好物”。右边半隐的“僧权”似乎又增加了“欲盖弥彰”的嫌疑。《奉橘帖》同样也有疑点:“奉橘三百枚,霜未降,未可多得”。这封书信的内容和下落不明,仅留图片的王献之的《送梨帖》很接近:“今送梨三百,晚雪,殊不能佳”。姑且算是儿子模仿老子吧。但《奉橘帖》本身的气息还是熨帖的,就算伪,也出自高手。
今日城市时髦青年喜欢将美貌的水果晒在朋友圈,但水果怎么来的,他们大多就不知道了。山阴县王羲之父子可都是名副其实的“水果先生”。被公认为最可靠的、王羲之唯一的楷书,是《十七帖》中的《青李帖》:“青李、来禽、樱桃、日给滕,子皆囊盛为佳,函多故不生”。“来禽”,当是苹果一类的水果,“日给滕”,李时珍认为是“柰”,是一种藤本水果,接近今日“大布朗”。
实际上王羲之不仅爱吃各种水果,还搞种植,让朋友寄果树的种子给他。他在手札里写道:“吾笃喜种果,今在田里,唯以此为事。”《晋书》中也记载,王羲之有自己的果园,一到开花结果,便率领子孙前往,看到有成熟的、味道甜美的,就地采摘,分而食之。所以在羲、献父子的手札中,常见送别人水果的记录,这一点颇似今日著名艺术家,在《向往的生活》里“凡尔赛”一下。“今年天气影响,收成不多,只能送您三百个橘子,您将就一下吧,毕竟我自己亲自种的”——作为一个审美天花板、部级老干部、真凡尔赛贵族这样给您写信,您是什么心情?不过这也证明了“魏晋风度”绝非穿上各种飘飘然的衣服,化上精致的妆容,在影楼和网剧里莫名其妙地飘来飘去,人家是非常接地气的。更何况,不论橘子大小,三百个其实很多,真的是沉甸甸的礼物。
“吃货顶流”东坡先生也爱种橘子
因为唐太宗以及后来武则天的大力认证,王羲之“顶流”的地位更是无人可撼动。《奉橘帖》在唐朝就收入内府。这十二个字一直是文人墨客向往的传奇。台北故宫此次也有各种关联展品。例如另一个中国文人“顶流”苏东坡的《楚颂帖》:“吾性好种植,能手自接果木,尤好栽橘。阳羡在洞庭上,柑橘栽至易得。当买一小园,种柑橘三百本。屈原作橘颂。吾园若成,当作一亭,名之曰楚颂。”
《楚颂帖》真迹已不可得,展出的此件刻本亦非常珍贵(徐州博物馆有一件伪作,比较立分高下)。此帖写于《寒食帖》之后一年,有极为相似的、苏东坡书法进入炉火纯青境界的风貌。“种柑橘三百本”显然与“奉橘三百枚”形成深度互文,都与屈原《橘颂》有深度关联。
以苏东坡的地位,他很可能见过这件《奉橘帖》,而且留下了深刻的记忆,他种柑橘的爱好也与王羲之如出一辙。但是他的果园里品种可能更丰富,他那著名的“喜雨亭”里李柰、杏桃、樱桃、石榴、葡萄都很全,并且作为吃货中的顶流,他可是不放过任何美味的水果,仅以荔枝为例,他就从四川吃到岭南,尝遍各个品种,“日啖荔枝三百颗”,海南的热带水果恐怕也没少吃。
但要勾连到屈原这种精神层面的象征,恐怕还得说柑橘。不要忘了正在辽博“唐宋八大家”展中,吉林博物馆的镇馆之宝——苏东坡真迹《洞庭春色赋》,第一句便是“吾闻橘中之乐,不减商山……”“橘中之乐”指的是下棋的乐趣,这又是另一个典故,来自于唐传奇《玄怪录》,讲的是四川一个财主家有橘园九亩,某日他看见两个大得不一般的橘子,扒开一看,竟然是两个仙翁在下棋。
不是“多吃点水果呀”那么简单
台北故宫还有米芾名帖《箧中帖》记录下另一件他与苏东坡的“公案”,这是写给苏东坡的好友刘季孙的,苏东坡改造西湖的时候,时任两浙兵马督监的刘季孙可是出了大力,没有他就没有今天的西湖,但今人已经不熟悉他了。
刘季孙虽然是一个武将,却在收藏方面极有造诣,上文提到的王献之《送梨帖》就是他收藏的宝物。苏东坡为此题诗云:“君家子敬十六字,气压邺侯三万签!”“子敬”,就是王献之了,可见此帖的地位。米芾这封书信里又说了什么呢?原来,米芾极想得到这件宝物(他是宋代收藏第一),他有一件砚山,苏东坡就看在眼睛里拔不出来了。而刘季孙为了答谢苏轼荐举他出仕的恩情,愿意用《送梨帖》换砚山以及玉座珊瑚等物。但由于驸马王诜借去此砚未还,这件事儿最后没成。倒是《东坡志林》里,苏东坡将《送梨帖》的内容记错了,或是故意记成了“黄柑三百颗”——梨子变成了柑橘,可见《奉橘帖》对他影响之深。
米芾同样是柑橘爱好者。展品中有一件《苕溪诗帖》的刻本(真迹现藏北京故宫),诗云:“缕玉鲈堆案,团金橘满洲。”台北故宫藏米芾书法珍品《蜀素帖》又云:“断云一片洞庭帆,玉破鲈鱼霜破柑。”“米襄阳”当然从小就是吃柑橘长大的。
米芾虽然官做得不是很大,但是皇帝却很“吃”他,不仅宋徽宗喜欢,乾隆皇帝也是他的粉。展品中有乾隆临摹的《苕溪诗帖》,也是刻本,能看得出来乾隆对这件作品的纯熟。熟到有点俗了。他将米芾的独特气势搞得四平八稳,不过考虑到人家的身份,也算情有可原。
如果嫌弃他写得不够好,可以用他的当朝宰相刘罗锅——刘墉的书法洗洗眼睛。展品中有刘墉的一件意临精品:他先临一遍苏东坡的《洞庭春色赋》,随后又临一遍王羲之《奉橘帖》,最后又发明创造地将苏东坡记错的《送梨帖》写了一遍,用黄柑替换了梨子。刘墉书法堪称清代一绝,简单地说,就是用颜真卿的方法写王羲之,写成了一种精妙的“刘罗锅体”。这件作品对“橘”所寄托的精神意蕴一览无遗。
当然回到古人对柑橘精神意蕴的理解,绕不开《晏子使楚》中那个“南橘北枳”的典故。另一位皇帝,宋太宗,将这个故事写了一遍,后收录在《淳化阁帖》中。展品中就有这件作品,竟然颇有几分王羲之的趣味,可见宋代帝王在文化方面的用功之深。
作为一种精神的象征,古人送橘子并不只是“多吃点水果呀”的意思,它是一种人格理想的延续。展品中我们同样可以看到元代书画魁首赵孟頫也喜欢赠送友人橘子——“朱橘一柈”,即一盘大红柑橘。同时我们也能看到明、清几代书法家对《奉橘帖》的各种临摹。假如我们在享用各种柑、橘、橙的时候,能偶尔想起其中美好的意蕴,恐怕会令那种酸甜感更美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