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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
09/29
06:50

当有一天,我们不得不停步等候死神

作者:李察 来源:中国青年报

  “因为我不能停步等候死神/他殷勤停车接我/车厢里只有我们俩/还有‘永生’同座”。19世纪美国女诗人艾米莉·迪金森写下知名诗篇《因为我不能停步等候死神》时不会料到,不过100多年后,停步在“生死间的灰色地带”已经成为现代美国人生命历程终结时的一种标准操作。

  死神再不能好整以暇,殷勤停车以待,他的马车里挤进了医疗体系的制度规定和各种治疗手段,变得拥挤不堪。《生死有时:美国医院如何形塑死亡》一书就描述了这样一种新的死亡文化:死亡进入生命,人们被困在疾病里,困在自己的身体里,困在重症监护室里,等待死亡被决定。

  呼吸机、除颤仪、肾脏透析机、饲管、血管加压素、心肺复苏术、各种抢救手术……随着医学技术发展,越来越多的生命支持手段得以应用,死亡却正在成为一个日益严峻的问题。公众对于那种浑身插满管子、连在一堆仪器设备上,无法言语、神志不清的“活死人”状态充满恐惧。哈里斯民意调查显示,三分之二的美国人希望自己在生命尽头能够享有“个人选择”。很多人声称,“如果真到了那一天”,与其“那么痛苦、没有质量地活着”,宁愿选择“有尊严的、好的死亡”。《生死有时》一书的作者莎伦·考夫曼用了27个案例向我们说明,这样的“个人选择”为何总是难以实现。

  首先,“那一天”是哪一天?84岁的杰克·卡特早早和医生探讨过,“如果病情可逆,愿意接受插管,使用呼吸机,也愿意接受心肺复苏抢救,如果病情无法改善,则不想接受生命支持治疗”。但他最终在重症监护室滞留了10天,经历了剧烈的心肺复苏抢救后去世。因为笼统、假想性的表态在实际的医疗决策中毫无用处——医生不会对生死早下判断,他们都目睹过“奇迹般的康复”,担心出现法律上的纠纷;家属则迟迟不愿接受“那一天”到来,因为他们既没有足够的医学知识,不能理解疾病的发展过程和各种症状,也在情感上承受着巨大的痛苦,总渴望奇迹会发生。

  在某种意义上,生命支持可以说是建立在临床医学对患者病情的“主观”判断之上,往往要到事后回顾反思时才能明确,它所发挥的作用到底是“支持生命”还是“延迟死亡”,也只有到此时才能揭晓,患者是否在救治过程中早已“到了那一天”。

  接下来,如何看待“生活质量”和“有尊严的活着”?50多岁的凯西·刘易斯因为不能在病房里保留自己的书架和落地灯而考虑要自杀,因为她“把尊严当作生命支持”,而“控制自己的房间何时开灯、何时关灯,是最低的自主权和生活质量”。

  41岁的辛西娅·格拉芙忍受着身体和精神上的巨大痛苦,苦苦支撑了3个多月不肯放弃生命,因为她的女儿只有11岁,活下去,“即使不能吃,不能动,没有行动能力,我仍可以看着我的孩子长大”。莎伦·考夫曼指出,所谓尊严,既包括患者被对待的方式,也包括患者关于治疗和延续生命愿望的实现程度。而生活质量“指的是一组基于不同感知之上的模糊且可变的属性”,它“不可能被捕捉、被定义或者被评估”。

  一项针对205位医生发起的治疗决策研究显示,面对同一个案例,近一半的医生选择不插管抢救,因为“患者的生活质量太差,无法承受进一步的激进治疗”;另有将近三分之一的医生则认为可以插管抢救,因为“患者的生活质量足够好”。实际上,“生活质量”和“有尊严的死亡”的含义几十年来都在神学和哲学中被激烈争论。而在医院文化中,它们成为一种修辞手段,在决定继续还是放弃生命支持治疗的过程中发挥着合理化决策的特殊作用。

  最后,谁来作“选择”?恩胡·温的子女坚信母亲想要活下去,但又不想她承受疼痛和痛苦。她插了6周胃管,做了一次手术,在医院里度过了7天后去世。她的女儿哭着说:“她优雅地走了,没有让她的孩子们作任何决定。”而陷入深度昏迷的厄尔·莫里森则没有那么“幸运”,他在重症监护室待了一个月零4天,因为“家属要求尽一切努力让他活着”,在临终前又接受了很长时间的心肺复苏,被电击了10次之多。在实际操作中,医生希望规避批准死亡,家属难以承担代亲人选择死亡带来的可怕责任和负罪感,即便是患者本人也总是难以作出抉择。在27个案例中,只有60岁的爱德华·哈里斯在神志清醒时果断决定停止接受生命支持治疗。目睹了他的死亡的医院社工惊讶地感叹:“他怎么会有这样的勇气坐在自己的病房里等待死亡,就那么等着。”

  除此之外,如何界定死亡?什么叫“好的死亡”?老年是否是一种需要得到治疗的疾病?陷入“持续性植物状态”的患者是否还能算是一个完整的人?而需要多少意识才能作为一个人活着?生死之间的灰色地带里暗藏着无数我们目前还难以回答的问题。马克斯·韦伯在《科学作为天职》的演讲中曾说:“生命是不是还有价值,在什么情况下有价值,这并不是医学要问的问题。”但在科学技术日益发达的今天,显然并不只有美国人在受着“生死之难”的折磨。

  合上《生死有时》一书,我对于那些延迟死亡却无法恢复患者健康的治疗程序,关掉生命支持系统的可怕责任,以及死亡本身,依然难以想象。但我想起了艾米莉·迪金森笔下由死神相伴的人生最后一段旅程。“我们缓缓而行,他知道无需急促/我也抛开劳作/和闲暇,以回报/他的礼貌/我们经过学校,恰逢课间休息/孩子们正喧闹,在操场上/我们经过注目凝视的稻谷的田地/我们经过沉落的太阳/也许该说,是他经过我们而去……从那时算起,已有几个世纪/却似乎短过那一天的光阴/那一天,我初次猜出/马头,朝向永恒”。

【责任编辑:沈杰群 邹艳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