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日恢复训练是球员们的共同心愿。郑国栋/供图
“约场球吧。”
5月16日,第三十个全国助残日前夕,郑国栋和他的聋人足球队迎来和两支健全人足球队的比赛。这是队员最熟悉的方式,那个让他们在无声世界中能追逐喜悦的足球,是体现仪式感最生机勃勃的表达。
对广东省湛江龙仁俱乐部发起者和教练郑国栋而言,还有两天,他带着“臭小子们”踢球这件事儿就将满17年。当初选择5月20日建队时,一群十多二十岁的男孩儿考虑不到隐晦的浪漫,只像抓救命稻草一样,抓住足球带来的每一丝可能。此后,女孩儿也加入进来,他们从特殊学校踢到全国比赛、国际赛场。相互影响下,浙江、四川等地的聋人也走上绿茵场,一群默默无闻的足球爱好者彼此支撑,用“坚持”完成了对足球和生活的表白。
无声世界里响起“哨音”
郑国栋本不是球迷,“偶尔看比赛,只看巴西队”。2002年韩日世界杯,中国队首次进入世界杯决赛阶段,足球风顺势吹进校园。当时,在湛江市特殊教育学校担任语文老师的郑国栋注意到,常有学生在操场上踢瓶瓶罐罐,模仿球星,“课余时间,要不组织他们踢球?”他没想到,当初简单的一个想法,“竟一直玩到现在”,成了生活中最重要的事。
“健全人10天掌握的技术,我的队员需要50天。”陪伴的时间越长,郑国栋越明白,声音就像自行车上的链条,是匀速或加速前进的保证,一旦脱落,就得负重前行,努力和效率都得成倍叠加。但足球赛场上,90分钟的比赛不会因此多出一秒。
想给队员一个公平竞技的平台,不是把空瓶罐换成足球就可以。
郑国栋左手握拳、右手出掌拍拍拳头,叫队员“控制节奏”。他伸出右手食指往肩膀上打一下,示意队员“靠球”……郑国栋不仅要恶补足球知识和手语,更需要创造一套“专属于球员的密码”,“健全球员看不懂,不踢球的聋人也看不懂。”
比赛开始,郑国栋便时刻捕捉队员的目光,感觉谁望向他,他就拼命在场边比划“布置战术”,有时场地太大,几名教练便揣着对讲机分散四处,帮郑国栋捕捉球员目光,“用各种方法尽量让某个队员看到我。”
借助这套独特的语言体系,郑国栋逐渐觉得自己有能力借助足球帮学生作出积极改变。足球本来只是一项运动,但在围绕它较量的过程中,羞涩的人变得开朗,怯懦的人变得勇敢,“有些学生一开始会比较偏激,但球场上的胜负经历多了,遇事处事会更从容,将来也更容易融入社会”。
声音就像一扇门,关上时也锁住了主人。“走出去”困难重重,即便鼓足勇气,也需要平台。
当“玩球”变得认真后,来自全国各地甚至国外的比赛便向球队伸出了橄榄枝,队员有了走出小城的机会,也有了跟健全人同场竞技的舞台。男队渐渐发展成3支队伍,在广东省运会的契机下,2013年女队也顺势成立,在2015年,姑娘们代表湛江聋人女足在省残运会女足比赛中夺冠。
数千元的冠军奖金像是启动了魔法棒,改变了“肥妹”陈智慧的命运。在球队里担任守门员的陈智慧来自农村贫困家庭,“回家帮忙”或“尽早嫁人”是父母的期待,当时,同村的一位残障人士愿意娶她,但她不愿让人生一眼望到头,抉择时刻,这笔足以支撑高中三年花费的奖金,才让父母同意她继续读书、踢球。而她也意识到,足球也许真的可以帮她踢开命运的门。
拿到命运钥匙的还有阮洪铭,1985年出生于成都的他自幼因病失聪,经母亲和语训班老师的努力下成功学会说话,进入了正常小学,但和健全同学在一起时依然感到格格不入,常因被欺负向老师告状。1993年,成都金牌球市兴起,受到影响的阮洪铭把所有热情都寄托于足球,而足球也让他收获了“意想不到的平等和尊重”。此后,即便没有过专业训练经历,凭借对四川全兴队训练的观摩以及对网上搜索的足球训练方案的揣摩,足球已经足以成为他自信的来源。
从天津理工大学聋人工学院毕业后,阮洪铭也没离开足球,2012年,他来到四川达州渠县带聋人足球队打达州市运会足球赛,带队夺冠的成绩把他留在了渠县特殊教育学校。2016年达州市运会再次召开,他再次带队卫冕成功。喜欢足球的学生越来越多,学校的聋人足球队也在2017年年底正式成立。受惠于足球的阮洪铭希望,能带着更多像自己一样的孩子追着足球向阳而生。截至目前,他有11名来自渠县、两名来自南充的队员。
让足球再飞一会儿
2019年,在学校支持下,阮洪铭带队第一次参加四川省五人制城市足球争霸赛便夺了冠军,“去北京参加总决赛,让学生有了非凡的挑战之旅”。
对阮洪铭和他的队员而言,这是开始。通过“前辈”郑国栋,他了解到发展聋人足球并非易事,除了要为队员解决训练场地、资金、参赛机会等困难,毕业后,他们能否继续踢球?如何就业?球队是否能培养更多小球员?怎样让足球在残障人士群体中发挥作用?这些“如何让足球再飞一会儿?”的问题,正是这条向阳之路上横生的荆棘。
作为探路者,郑国栋见识过队员们用热爱与坚持换来的历史时刻——2017年12月3日,首届U18女子聋人室内五人制足球世锦赛在泰国落幕,由湛江市聋人足球队为班底出战的中国U18女子聋人足球队为中国聋人足球夺得历史上首个青年世锦赛冠军。舞台大了,梦想也更茁壮,这为郑国栋也带来“烦恼”,作为集体项目,除了球队的训练、场地,出行经费更是不小的开销,让学校感到压力。加上聋人足球事业探索过程中,一些从业者的不良行径,也让多方态度由晴转阴。
但郑国栋不愿让队员放弃“圆梦”的机会,缺少球场,是块平地就能开展训练,没有队伍建制,得不到学校支持,因出国比赛多人被记了大过。球依然在踢,但被现实掣肘,让郑国栋把聋人足球的重心放到校园外。
2003年的第一批队员,留在湛江的还有两三个,常和郑国栋在球场相见。但大部分队员像多数聋人学生一样,离开学校的他们走进了各式各样的工厂,成为流水线上一颗沉默的螺丝钉,或者“漂”在社会上为每天的生计烦忧,不再碰足球。这让在父亲节收到队员贺卡的郑国栋心里不是滋味,他创立了龙仁俱乐部,希望给曾经的队员提供一个继续踢球的家。
“即便家庭条件较好,已经安了人工耳蜗的队员,想要继续坚持踢球,甚至从事与足球相关工作,几率也非常小。”在学校支持下,浙江省温州市特殊教育学校足球教练宋立业几乎没有场地、师资等方面烦恼,可队员的足球梦殊途同归,“即便考到普通高中,也因为学习压力大,很多人都放弃踢球了。”
在宋立业看来,聋人选手想延续足球梦比健全人更需要环境支持,而郑国栋正在试水的俱乐部也许能探索出一方天地,“但需要社会各个方面的支持与帮助,否则阻力和难度都会很大。”在他看来,要让聋人足球能飞得更高更远,需要业内团结发展,“比如,有的学生初中毕业便没有去处,可以转到有高中、有球队的学校,有的学生毕业没地方踢球,可以加入俱乐部,大家互相帮衬,给喜欢足球的聋人孩子更多机会。”
出路问题,阮洪铭同样困扰。作为一名聋生教师,和聋生的零距离沟通让他更具优势,但和外界沟通的劣势依然会冒出来,让他不免为想像他一样从事足球工作的听障人士担忧。
编制问题和足球教练证令他头疼,“我现在是代课教师,目前学校正在和教育局和人社局沟通,力争为我解决编制。国家很早就针对聋人考取教师编制或公务员提供了解决方案,但具体实施过程中,依然诸多不易。而足球教练证,据我了解,内容分为两种课程,一种是课堂口语授课,另一种是训练考核。聋人能做好技术授课,但能不能应付口语授课就是另一码事了。”
郑国栋的学生四散在全国,做着和足球无关的事,但心里总对足球有所牵挂。他想方设法不让纽带断裂。疫情稳定后,队员们从各地返回湛江,有人因暂时的失业没了收入,郑国栋便趁复工复产为队员寻求就业机会,大家不愿离开,都为等春暖花开能相见时约一场球。能在绿茵场相见后,郑国栋甜蜜的烦恼又回来了,得继续为原定于今年9月在韩国木浦举行的第四届聋人足球世锦赛四处“化缘”,“听说比赛延迟到11月,我们要做的就是时刻准备着,无论何时,有比赛就好。”
本报北京5月18日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