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英或许很多，但扈三娘少有 | 文史杂谈

在宋江的安排下，作为梁山战俘的扈三娘嫁给了王英，是《水浒传》最让现代读者鸣不平的情节之一。上梁山前，扈三娘是英姿飒爽的一丈青，上梁山后，她简直成了一个“工具人”，没有任何反抗精神，甚至还不得不与梁山上最好色的“矮脚虎”结为夫妻——不论在伦理还是文学层面上，这都说不过去。很多读者和研究者干脆将这段情节视为《水浒传》的败笔，甚至批评施耐庵有很强的“仇女”心理，还搬出阎婆惜、潘金莲、潘巧云等反面女性角色来佐证这一观点。施耐庵果真如此吗？他为什么要设计扈三娘这样一个充满争议的人物？

其实，梁山上能算得上真好汉的人也不多，没有争议的恐怕只有鲁智深、朱仝等极个别人，连武松都有滥杀无辜的嫌疑。在浑浊的世界里，很多人只是为了生存而搏杀，不会严格遵守社会规则与秩序，这也是乱世的真实写照。因此，并非施耐庵故意要写那么多负面的女性角色，他笔下正面的男性角色也寥寥无几，更多的是亦正亦邪的角色，有豪情与忠义，也有粗鲁与嗜血。更何况，他还塑造了林冲妻子等贤惠的女性形象，不能简单给出施耐庵“仇女”的结论——如果非要说仇恨，那只能说施耐庵仇恨一切人性与社会中的黑暗事物。但他所处的元末乱世，本来就是个无比黑暗的时代，他身处其中，挣脱不掉身上的泥垢。

细读扈三娘相关情节，会更加深刻地感受到施耐庵的良苦用心。他以浓墨重彩展现扈三娘的女性之美。在三打祝家庄的故事里，扈三娘首次出场，她的英姿飒爽与王英的猥琐无能形成鲜明对比：

那一丈青是个乖觉的人，心中道：“这厮无理！”便将两把双刀，直上直下，砍将入来。这王矮虎如何敌得过，拨回马却待要走。被一丈青纵马赶上，把右手刀挂了，轻舒猿臂，将王矮虎提离雕鞍，活捉去了。众庄客齐上，把王矮虎横拖倒拽捉了去。

——《水浒传》第四十八回《一丈青单捉王矮虎　宋公明两打祝家庄》

王英在此前清风山和劫法场的情节里，展现的武艺不算太差，起码在当时的梁山头领里算是中流水平。但面对扈三娘，他却无招架之功，被巾帼英雄轻松擒获。而且，扈三娘活捉王英的动作，是“提离雕鞍”，也就是直接用手拎起来。想想这个场景，也真是搞笑——这不仅说明扈三娘的武艺超出王英不知道多少个段位，也说明两人的身高存在很大差异，否则也不会让扈三娘像拎起孩童一样，将王英直接从马鞍上拽起来。

影视剧呈现这段情节，大多喜欢给两人配上一段精彩的打斗。其实原著的战斗过程很简单，根本没有什么复杂的过程。而且，个子不高的王英，与身材瘦高的扈三娘形成鲜明对比。可以说，如果从外形匹配度来看，扈三娘嫁给梁山上的任何头领，都比嫁给王英合适。尤其是豹子头林冲的气质和外形，与扈三娘更匹配，两人也确实在战场上交过手——扈三娘没能嫁给林冲，恐怕也是几百年来很多读者心中的“意难平”。

那来军正是豹子头林冲，在马上大喝道：“兀那婆娘走那里去？”一丈青飞刀纵马，直奔林冲。林冲挺丈八蛇矛迎敌。两个斗不到十合，林冲卖个破绽，放一丈青两口刀砍入来。林冲把蛇矛逼个住，两口刀逼斜了，赶拢去，轻舒猿臂，款扭狼腰，把一丈青只一拽，活挟过马来。宋江看见，喝声采，不知高低。林冲叫军士绑了，骤马来问道：“不曾伤犯了哥哥？”宋江道：“不曾伤着。”便叫李逵：“快走！村中接应众好汉，且教来村口商议。天色已晚，不可恋战。”黑旋风领本部人马去了。林冲保护宋江，押着一丈青在马上，取路出村口来。

——《水浒传》第四十八回《一丈青单捉王矮虎　宋公明两打祝家庄》

凭借林冲的武艺，他完全可以枪挑扈三娘，或者以更简单粗暴的方式活捉她。但施耐庵写林冲这段情节，明显也是用来与王英做对比的。林冲的擒获动作十分优雅，简直就是对之前扈三娘擒获王英场景的“复现”。比如，同样用了“轻舒猿臂”这个词——施耐庵是遣词造句的高手，如果有明显的重复用词，很大可能是刻意为之。在这个场景里复用，就是要让读者想象林冲和扈三娘的相关性，给人遐想的空间。

但是，施耐庵就是不让扈三娘和林冲真的有什么暧昧关系，反而安排王英和扈三娘两个看似最不合适的人成婚。可以说，王英对扈三娘是存在某种“臆想”的，只是这在现实中很难实现的想法，竟然在小说里成真了。这样的安排到底有何深意呢？

王英娶扈三娘，纯粹是宋江还人情的做法。按照宋江的那套伦理逻辑，扈三娘的个人感受大概是不重要的，只要符合兄弟意气，就可以安排婚事。“一丈青见宋江义气深重，推不得”——这是扈三娘唯一的表态，她最真实的想法，施耐庵没有明说，只说她碍于情面，实在无法推却。似乎施耐庵生怕读者意识不到扈三娘的无奈，还专门在后面加上晁盖等头领的表态——欢喜、支持，而且只称赞宋江讲信义，并不在乎扈三娘的想法。施耐庵毫不掩饰地告诉读者，在梁山上，扈三娘的女性身份与形象是被遮蔽的，她必须遵守兄弟们之间的忠义观念，以及那套在古代男权社会很流行的道德逻辑。至此，扈三娘完成了从飒爽英姿的巾帼英雄到低眉顺眼、失去个性的庸常形象的转变。

作者在写扈三娘之死时，也必须“安排”她与夫君王英死在一起，似乎只有这样才能紧紧地将两人绑在一起。《水浒传》写好汉之死时，很喜欢“安排”关系紧密者一起阵亡，比如解珍、解宝一起阵亡在悬崖之下，魏定国、单廷珪同时死于陷坑，李衮和项充都在乱战中死去……王英和扈三娘也是如此，都在征方腊时被郑魔君所害：

且说宋江兵将攻打睦州，未见次第。忽闻探马报来，清溪救军到了。宋江听罢，便差王矮虎、一丈青两个出哨迎敌。夫妻二人，带领三千马军，投清溪路上来。正迎着郑彪，首先出马，便与王矮虎交战。两个更不打话，排开阵势，交马便斗。才到八九合，只见郑彪口里念念有词，喝声道：“疾！”就头盔顶上流出一道黑气来。黑气之中，立着一个金甲天神，手持降魔宝杵，从半空里打将下来。王矮虎看见，吃了一惊，手忙脚乱，失了枪法。被郑魔君一枪戳下马去。一丈青看见戳了他丈夫落马，急舞双刀去救时，郑彪便来交战。略斗一合，郑彪回马便走。一丈青要报丈夫之仇，急赶将来。郑魔君歇住铁枪，舒手去身边锦袋内，摸出一块镀金铜砖，扭回身看着一丈青面门上只一砖，打落下马而死。可怜能战佳人，到此一场春梦！

——《水浒传》第一百一十七回《睦州城箭射邓元觉　乌龙岭神助宋公明》

正所谓成也萧何、何败萧何，施耐庵似乎很喜欢用“成就自己的也会毁掉自己”这个逻辑来写角色之死。扈三娘面容姣好，就“需要”被砖头砸中面门而死，真是残酷至极。类似的设计，还有白面郎君郑天寿——这位梁山上的“颜值担当”，在攻城时被城楼上敌人扔下的磨盘砸死。

至于王英，死法更简单，被郑魔君一枪刺死。王英之前与敌人打斗，还没有败得这么难看过。尽管郑魔君是在展示法术的情况下，才轻松击杀王英的，但直接被“一枪戳下马去”，也只有排名倒数的几个本领低微的头领，才会死得这么狼狈。这样写王英之死，简直就是在埋汰他了，恐怕直到阵亡时刻，施耐庵都没忘记用对比写法来暗讽王英的低能。

这样看来，一方面，施耐庵极力打压王英的形象，另一方面，却在除了“答应成亲”的情节里，尽量给予扈三娘独特的正面形象——不同于一般女性的柔美，而是一种难得的飒爽之美，是超越普通男性形象的独立与骄傲气质。只是，这种独特之美，却必须屈身于一种暗黑逻辑之下——表面上是服从于宋江与王英，本质上是对封建社会权力伦理结构的屈从。

或许，也只有从这个层面上理解扈三娘的故事，才能接近施耐庵的创作观念内核：对最真实和残酷的东西，不必刻意回避，但在书写现实的时候，绝不是简单的呈现与复刻，需要保持某种警惕意识，哪怕书写的东西在现实中很常见。王英这样的人或许很多，但扈三娘少有，施耐庵的臧否态度足以说明其价值取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