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直“益”于人民的飒爽“英”姿——追记新中国第一代女交警邱益英

中青报·中青网记者 朱娟娟

3月13日，春雨淅沥，湖北省武汉市胜利街291号。武汉市警察博物馆内，十余件“老物件”一字排开，无声勾勒出女民警邱益英的一生。

十多天前，邱益英因病离世。走过92年人生历程，她留下许多标签：“新中国第一代女交警”，受过毛主席接见，是受改造学员们口中的“邱妈妈”，是退休后仍当街伸张正义的“老交警”，是资助辍学孩童的“邱奶奶”。

公开的资料照片中，时间较久远的一张是1955年的夏天，她手拿笔记本、参加湖北省直政法系统优秀青年培训会后的合影。在二十多名男青年中，身穿白衬衫、过膝白裙的邱益英作为两名女性之一站在前排，齐耳的短发右上方别着一朵白色小花。那年，她22岁。

这样的飒爽英姿，从选择“逃婚”开始，到成为工厂女工、参加抗洪、从警近40年，乃至退休，她站直了一生。

1933年，邱益英出生在武汉郊县新洲的农村，父亲做木材生意，家中置办有田地。小时候，邱益英常常看见父亲熬粥分发给周围的穷苦百姓。帮忙做活之余，她渴望读书识字，但当时“男尊女卑”的社会风气仍存，少年邱益英只能偷偷跟着兄弟跑到学堂旁听，粗浅地了解些文化知识。

18岁时，家中为她安排了婚事，邱益英对这桩包办婚姻并不满意。她独自逃婚至汉口，在武汉市妇联的帮助下，走进武汉被服厂成为一名女工。就在两年前，新中国刚成立；邱益英人生新的一页，也就此铺展开来。

1954年，长江流域爆发特大洪水，青年邱益英被派往湖北应城，参加长江最大支流汉江防汛。站在齐腰深的洪水中，她与民工一起抢险救灾。正逢经期，经血染红了江水，她没有上岸，夜以继日接续抗洪。抗洪胜利后，这年她被评为湖北省直一等功臣、省直劳模。

凭借出色表现，邱益英被推荐到湖北省妇女干校、省革命大学学习。她很珍惜学习机会，先后顺利结业。

彼时，湖北省公安厅招聘警察，负责船舶登记治安等工作，报名的大多是男青年。邱益英觉得，“男同志能做的工作女同志也能做”，报名并通过了考试。

1956年，邱益英从湖北省公安厅调入武汉市公安局工作。她注意到，交警岗位风吹日晒、指挥交通很辛苦，在岗的全是男同事。想到毛主席提倡“男女平等”，加上骨子里武汉女性“不服周”的精神驱使，她写下申请书，表示想去做交警。局党委认真研究并批准了她的申请。1958年2月，武汉市公安局开全国先河，决定在江汉交通中队成立交警女子班，首批女交警13人，都是二十来岁的年轻人，邱益英是其中之一。

这年3月8日，邱益英走上汉口中山大道江汉路路口，上岗执勤。她身穿蓝色警服，腰系皮带，手持红白指挥棒，身姿挺拔地站在马路中央，指挥着过往车辆。

那时，老百姓根本没见过女交警，纷纷跑来一睹女交警飒爽英姿；也有人对她指指点点，认为“女人不该出来抛头露面”。“但我当时蛮高兴，真的实现了男女平等。”在后来的一次受访视频中，忆及这段经历，邱益英笑着说。

那个年代，汽车较少，附近武汉关码头运货多用板车，看到板车来了，邱益英总会上前帮一把，一天要推二三十辆板车。

一次执勤时，一名母亲不小心将婴儿摔落在地，婴儿血流不止。邱益英见状，抱起婴儿飞奔七八百米送至医院急诊室抢救。另一次，一名妇女在街头遭窃，邱益英听到呼救声，冲上去就搂住了小偷的脖子，与群众合力将其制伏。

执勤时，邱益英和同事一站就是6个小时。遇到暴雨，她们就脱下鞋、打着赤脚在积水中指挥交通。工作之余，她们走进工矿企业、车队、码头、学校，宣传交通法规。

1970年，邱益英被调至武汉市公安局劳教农场工作。对在押学员，她既严格管理又关心他们的生活。一个寒冬，她奉命冒雪押送19名学员至湖北沙洋劳教农场。令学员们意外的是，出发前，她为每人准备了1斤油饼和保暖物品。

7小时后，押送车抵达目的地，独自在车顶监视的邱益英冻得浑身僵硬、无法下车。学员们感动得落泪，觉得她的关爱“像妈妈一样”。

在农场，邱益英与学员们一起下田插秧、除草。有的女学员得了皮肤病，瘙痒难耐，邱益英一边安抚她们的情绪，一边带其他学员上山采草药，回来煮水为她们擦洗身子。“邱妈妈”的称呼，渐渐传开。

1975年，邱益英光荣入党。1974年至1982年，她连续9年被评为武汉市公安局“先进工作者”。

邱益英“人生中最难忘的时刻”，是1958年9月14日。

翻开武汉市警察博物馆珍藏的一本红棕色封皮、四周磨破泛白的笔记本，邱益英以《难忘的时刻》为题记录了这一天。

这天邱益英接到上级通知，到洪山礼堂参加活动。她没想到的是，她不仅见到了毛主席，还与毛主席握了手、说了话。毛主席询问她的年龄、参加工作时间及工作中是否遇到困难。她答道：“有党的领导，有人民群众拥护和支持，即便有困难也能克服。”毛主席听后含笑对她说：“你们干得很好！”

这段经历让邱益英激动不已。她在日记中写道：“要牢记主席的谆谆教导，永远不忘，时刻激励我努力工作，为人民服务。”

“为人民服务”的心，没有改变。1988年，邱益英退休，她常常参加公益活动，并加入武汉市关心下一代工作委员会。

在小区，老一辈都知道邱益英是“热心肠”。一次买菜途中，她目睹一辆轿车撞倒老人后企图逃逸，立即冲上前拦住车辆：“我以前就是交警，你不准走！”直至交警赶到处理，她才默默离开。

10年前，街坊中一名小女孩因学费问题面临辍学。八十多岁的邱益英多方协调，帮她免除学费，还悄悄塞给她生活费。

前些年，得知一名孤儿因无户口生活困难，邱益英帮她办理落户，并介绍至熟人所在公司工作。如今，这名孤儿已过上了平稳的生活，并结婚生子。

只要还走得动，每年“三八”妇女节，邱益英都会走到青年女交警身边，勉励她们努力奋进。有时，她还会一起“上岗”，陪着她们共同指挥交通。

2011年3月8日，78岁的她提前两周用铁丝、网纱布自制了一束手工花束，送到正在解放大道三阳路岗执勤的80后“最美女交警”张倩芳手中，并嘱托她“坚守岗位，为老百姓指挥好交通”。

“今天是三八节，我从报纸上看到新一代女交警飒爽英姿，特别高兴，希望你为武汉女交警多争荣光。”从邱老手中接过这捧特别的花束时，张倩芳注意到，老人双手的食指、拇指贴着创可贴。

在张倩芳看来，邱老“用一生诠释了什么叫‘把警服穿在心上’”，这也激励着她更加勇敢地面对挑战和困难，“努力把工作做得更好”。

受邱益芳影响，她的家人都向党组织靠拢，子孙中，有的也选择了考入警营。

重孙江东大学读的法律专业，毕业后通过公务员考试、成为一名交警，目前在武汉市公安局交管支队工作。

江东参加工作不久，新冠疫情来袭。腊月二十九，江东费尽周折从江西返回武汉抗疫。两天后的晚上十点多，太奶奶打来电话，鼓励他“要克服人性的恐惧，发扬共产党员一马当先的精神，坚守到疫情阻击战胜利的那一天”。

在武汉市府河收费站出入城口，这名95后新民警坚守了76个日日夜夜，与战友们、武汉人民一起，打赢了这场阻击战。

邱益英逝世后，儿媳辛满琴回忆，“婆婆的一生自强奋进，一直在帮助身边的人，自己生活很简朴。毛巾破了继续用，纸巾用的是最便宜的，一生舍不得为自己置办贵重物品，家里还保持着八十年代的陈设。”

辛满琴总忘不掉在陵园送别婆婆时，简短仪式上的那幅照片——老人抱着一束花坐在椅子上。前来送别的不少亲友告诉她，也被这幅照片打动。“我后来想，为什么这么多人被打动，是婆婆化为了大地、天空，她抱着那束花，就像抚慰着众生，抚慰着我们后代，她的爱永远在感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