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樟柯:我想用影像去复活一个时代
羊城晚报记者 李丽
拍摄历经22年,限时放映22天,即将在11月22日上映的贾樟柯新片《风流一代》到底有多特别?在近日的广州路演中,贾樟柯对这部其电影生涯中最耗时的作品进行了深度解读。
从大同到重庆再到珠海,《风流一代》通过真实感十足的影像,再现了千禧年至今的中国社会变迁。赵涛和李竺斌的情感故事贯穿其中,但贾樟柯说,这绝不是一个简单的爱情故事。“我想用影像去复活一个时代。”贾樟柯说,“我想把中国的‘表情’带到全世界。”
用游历的拍摄方式来呈现时代
问:《风流一代》中有很多独特的时代记忆,包括北京申奥成功、中国加入WTO、三峡移民等标志性事件。这些时间跨度很大的事件,是如何同时呈现在一部电影里的?
贾樟柯:《风流一代》跟我过去影片的创作方法不太一样。比如,我上一部故事片《江湖儿女》,是在两个月的时间里,用一种搬演和复制的方法重塑了一个时代。但《风流一代》不同,它是在二十多年的岁月里不断拍摄积累下来的。
问:能说说这个素材积累的过程吗?
贾樟柯:最初是2001年,当时我刚拍完两部电影。整个社会非常有活力,人们不安于现状,都想出去闯一闯。在我看来,那是一个非常热烈的时代。于是我想,能不能像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的导演一样,用一种游历的拍摄方式来展现千禧年?拍了接近三年后,我发现似乎结束不了,因为所有的一切才刚刚开始。然后,我就一路断断续续拍到了现在,终于有一天,我觉得这部作品可以完成了。
问:这个时间点有何特别?
贾樟柯:今天,人工智能出现了,无人驾驶也出现了。我有一种很强烈的感觉:我们一只脚踏在过去,一只脚踏在未来。这对我来说是一个非常迷人的时刻,于是我开始剪辑这部影片。
问:拍了二十多年,这个过程中清楚自己在记录些什么吗?
贾樟柯:很多东西,拍的时候并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只因为它是新出现的或让人很有感触的,我们就拍下来。可能到今天,大家会说,你们拍了很多时代的符号,但当时我不知道那是符号,也不知道它到今天会成为一股那么强的情感力量。我想,这就是游历的拍摄方式所带来的成果吧。
问:你通常怎样获得拍摄灵感?
贾樟柯:灵感通常是不期而至的。有时候我去旅行,也不是去名山大川,只是一个相对陌生的地方,思路就会特别开阔。拍这部电影也是一样,突然出现在你面前的一个人、一座村庄、一间工厂,都会给我带来很多感受。它们慢慢聚拢在一起,可能就成了电影的最初动机。
我不清楚灵感何时到来,所以我只要保持做一个感受者就行。无论是拍电影还是看电影,最终都是一种感受。
问:这部电影从山西拍到重庆,最后拍到广东。为什么最后落脚点在广东?
贾樟柯:广东是《风流一代》中的人物迁移的一个最重要的目的地。我记得在我的第二部电影《站台》里,男主人公张军去了广州,回来之前他寄了一张明信片,写了一句话:“花花世界真好。”对千禧年代来说,广东就是一个有很多新潮流和新事物的地方。
电影可以是一种“复活”的艺术
问:影片中,时不时会插入一些字幕来展现角色的内心,这跟你之前的电影感觉不一样。为什么这么处理?
贾樟柯:在这部影片里,人物的对白被降到了极致。这跟我以前的电影不同,比如《三峡好人》的情节性是很强的,你会跟着人物去解决问题。但《风流一代》是希望观众打开五感,更多地去感受和体验我们曾经经历但已经逝去的时代,感受当时的环境、空间、场景,尘土墙上的画和手里面的东西。比如我剪到其中一场戏的时候,我发现当时人们用的泡沫饭盒,我们已经很多年都没用过了。很多事物出现在我们生活中的时候轰轰烈烈,但消失的时候悄无声息。电影中的那些人也是一样,他们来了,去了,谁在关注,谁又能说些什么。我觉得不说,可能更能表达人物内心的复杂性,让电影变得更“宽”一点。
问:你是想通过影像去“复活”一些已经消失的东西吗?
贾樟柯:在剪辑这部电影的时候,我确实意识到电影可以是一种复活的艺术。这也是为什么有历史的作品总是那么吸引我,因为曾经经历过的真实片刻,它被记忆清除了,但留在了影像里。有一天它到荧幕上,就复活了。
这部影片我们拍了二十多年。我也会想,如果我们只是拍一个爱情故事,为什么不像《江湖儿女》那样用两个月再造一个时代?为什么我们要拍22年?这些影像的价值是什么?我想,它们的价值正在于让人们找回体感,去那个时代再活一次。
借鉴了当代艺术中的“综合材料”概念
问:不久前李少红导演曾经说过,以前在胶片时代,大家只要听到马达的声音就会进入状态,但变成数字摄影之后,片场就变得安静了。你是否也有类似的触动?
贾樟柯:我个人是拥抱新科技的。确实最初的时候,数码拍摄技术还不成熟,如果拿它跟胶片比,你会发现那是两种完全不同的影像质感。但今天不同了,在传统胶片进入不了的地带,比如昏暗的地带,数码都能有很好的表现。而且数码器材非常轻便,能让你工作时非常放松和自由。比如我们可以一路拿着摄像机,进行《风流一代》这样游历式的拍摄,去跟现场发生碰撞。
数码让导演的工具箱里又多了一种工具,它能让我们的表现手段更丰富。但任何一种工具都有优缺点。比如胶片拍摄,马达响起来的时候,所有人都会高度集中,因为耗材很贵。有时候我们会“吓唬”演员说你要认真演,因为跑完一条胶片就相当于没了一台彩电,结果演员好紧张,越演越糟糕。
问:《风流一代》的画面都是数码拍的吗?
贾樟柯:其实《风流一代》最初就是用数码记录的,甚至最早的片名也叫“拿数码摄影机的人”。但是拍到后来,技术发生了更迭,有些片段我也重新用回了胶片拍摄。当代艺术中有一个术语叫“综合材料”,这也是我们后来剪辑的思路。我们特意不去改变那些影像的原始风貌,而是把它们都放在一起,让影像质感的改变、演员容颜的改变、空间建筑的改变,共同去形成一种变革。
片中女性成长的轨迹是自动形成的
问:最后女主人公的工作是在一个超市里当收银员,为什么这么拍?
贾樟柯:这个问题赵涛也问过我,我说因为超市里都是人,但她的心事没有人知道,她很孤独。赵涛说,她觉得还有另一层含义。这是一个没太多技术含量的工作,随时可以被取代,但很多人都是在这样平凡的岗位上辛苦着。尽管她生活得非常不安,但她还是变得强大了,成为一个独立的自己。
问:结尾的时候,女主人公告别了前男友,进入了夜跑的人群。这意味着什么?
贾樟柯:不管生活有多少辛酸,我们还活着,还得往前走。现在我每天都能看到很多朋友在晒自己跑步的轨迹,互相鼓励,每天坚持,我觉得这很棒。
问:有人说,能从电影里看到一个女性成长的轨迹,这是你最初的意图吗?
贾樟柯:我没觉得最开始有那种意识。其实无论是我还是演员赵涛,我们在这二十多年里,认识上也是有改变的。当最后剪完这部影片,我发现它确实就是一个女性的自觉和成长的过程——刚开始她深陷于情感,慢慢地她学会面对现实,然后她果断地处理一段虚假的感情,到影片的结尾她似乎已经可以驾驭一切。
很有意思,在二十多年的拍摄中,一条女性成长的曲线自己慢慢形成了。
每个时代都是“风流一代”
问:片名为什么叫《风流一代》,这“一代”指的是谁?
贾樟柯:这个片名是我们剪了一段之后,突然出现的。我觉得它很准确,代表了渴求变革和经历变革的一代——他们风华正茂,充满了改变的欲望。
我们之前在北京做了首映式,当时有位观众说的一句话挺触动我的。他说,其实这部电影应该改名叫《风流几代》,因为它说的不单是一代人。在某种程度上,“变”是这个世界唯一不变的主题,因此每个时代都是“风流一代”。
问:影片的英文名是《Caught by the Tides》,意思是“被潮水所困”,这个英文名又寓意着什么?
贾樟柯:我大部分的电影,中文名和英文名是不一样的,因为有些中文很难翻译。比如《江湖儿女》,当时英国影评人汤尼·雷恩做我的英文版翻译,关于“江湖”这个词怎么翻,我俩就讨论了很久。说实话,英文里真的没有相对应的词。所以,我们后来用了《Ash is Purest White》这个英文名,意思是“灰烬是最纯粹的白色”,“灰烬”这个词我觉得非常贴切,它是用另一个角度去解释了那部电影。
说回《风流一代》,影片中这不平静的二十多年,就像一个浪潮,充满了个人的变化、社会的变化、科技的变化。一切就像潮水,把人裹挟在时代中往前走。
我带着中国人的经验拍电影
问:影片入围第77届戛纳国际电影节主竞赛单元,也于今年5月在戛纳亮相。听说戛纳放映的版本跟这次的公映版本不一样,哪个版本更代表你的表达?
贾樟柯:在过去的三年时间里,我一直在不断剪辑和完善这部作品,希望它更接近我理想中的电影状态。导演都是很贪心的,不到最后一刻都想尽善尽美。到后来,那些做后期的工作伙伴都快烦我了。总之,大家到时候看到的会是现阶段最完美的一个版本,也会是唯一的版本。
问:一直以来,您都是活跃在戛纳这个舞台的中国导演的代表,对这个身份,您会觉得有压力吗?
贾樟柯:在某种程度上,确实会有一种责任感。我一直把戛纳国际电影节称为一个“情感的峰会”,人们想从中了解中国人在想什么,中国人经历了什么,想看到中国的“表情”。而电影,能把中国人尤其是普通中国人的真实感受、遭遇、情绪表达出来。
我想,我是带着中国人的经验和经历在拍摄电影,也希望把中国的“表情”带到戛纳,带到全世界。
问:您觉得您的电影跟戛纳国际电影节的其他影片,有什么不同?
贾樟柯:我的作品非常独特,维度还是高了一点,某种程度上可以小小骄傲一下。所以我的电影总会带来一种很奇特的现象,好像一两年后,全世界突然读懂了。
问:《风流一代》呢,人们多久后能读懂?
贾樟柯:可能在半年后吧。
问:对青年一代导演,您有什么忠告?
贾樟柯:我特别喜欢日本作家大江健三郎说过的一句话,大意是,艺术家就是信使,应该用你的感受力去感受这个时代最新的情况和人所面临的最新问题,然后通过作品告诉大家,世界正在发生什么。
年轻人是最敏感的,关于这个世界最新的情况,他们应该最先感受到。接下来,就是克服困难,把它表达出来。但这不是忠告,这只是我对青年人的一个建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