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德斯的平淡和激烈交织成《完美的日子》
本报记者 柳青
役所广司主演的《完美的日子》经历今年上海国际电影节期间的“一票难求”,在上周末公映了。六月里,役所广司在上海时,他要签名的电影海报从地上摞到桌上,一个采访他的女孩提到这部影片在影迷群中“口口相传”,她的社交平台“一百多个友邻点了想看”,更多人在社交网络上标记和男主角“平山”的共同兴趣:福克纳、幸田文、帕蒂·史密斯和卢·里德。《完美的日子》因此被评论“为文艺青年量身打造的电影”。
“文艺青年”对电影票房的贡献力明显不如在社交网络上的活跃度,《完美的日子》上映五天,票房为142.8万元。这是导演文德斯在中国公映的第二部电影,前一部是40年前的《德州巴黎》。这40年里,有许多“文青”和“迷影爱好者”欠了导演很多的电影票,但岁月和年纪把这些人带离了电影院。文德斯生于1945年,他明年就要80岁,对于年轻人撑起的电影市场而言,他太老了。就像电影里年轻人都不会播放的摇滚乐磁带一样,《完美的日子》是“好东西”,可也是“老东西”了。
导演和表演的对话
役所广司因为在《完美的日子》里扮演清扫公共厕所的大叔平山,在2023年的戛纳影展中获得最佳男演员奖,迄今获得过这个奖项的日本男演员只有两个,役所广司之前是以14岁低龄获奖的天才演员柳乐优弥,那是20年前了。关于《完美的日子》里役所广司的表演,导演和演员两方的评说对照着看很有意思。文德斯赞美他的男主角让他分不清“他究竟在生活还是在表演”,役所广司却很坦率地相告:“我和平山没有共同点,他过着庄严平淡的生活,我是个想要很多的人,更像个欲望满载的男人。”演员和角色的落差巨大,却和导演共同制造了一种无限接近于纪实的虚构,这是《完美的日子》老成的火候。
这部电影最初的构想是一部迎接东京奥运会的公益短片,让观众“看见”为城市公共服务默默付出的劳动者们。文德斯在剧本里设想了一个公厕清洁工半个月的生活和工作,实际拍摄时间和虚构的戏剧时间是一致的,也就是17天。导演珍惜役所广司的表演,最终把拍摄素材剪辑成长片。
役所广司的生活和电影里平山的工作相去甚远,为了拍摄,他专门到东京涩谷区的公共厕所“下生活”。在他的身上,首先看到的并不是演技存在的痕迹,反而是他在生活中的在场感,他的职业和成就光环没有让他脱离日常或高于日常。与其定义这是松弛的“生活流”的表演,倒不如说这是一个谦逊的演员在现实中敞开身心。电影开始于平山开始他平凡的工作日,从平山生活的陋室,到他局促的小货车,以及他进入工作空间,拍摄刻意减免了戏剧化的“调度”,以亲密又带着分寸感的距离观察他的行动。役所广司在摄影机前做着平平无奇的动作——穿衣,开车,打扫,在树荫下吃午饭,在无人知晓的角落观察同样被忽视的拾荒者,在公共澡堂里和老人们无声默契地交流,到小酒馆里晚酌……他不仅是扮演平山的生活,更让这些平凡微小的动作组合在一起形成“庄严平淡”的节奏。与此同时,文德斯的拍摄和役所广司的表演之间,形成了同频的对话,朴素流畅的画面形成了另一种宛如歌唱的节奏,完美地呼应了平山的生活节奏,造就《完美的日子》。
东京苍穹下的老天使
文德斯温柔专注地捕捉“生活的一连串独特事件、独特相遇和独特时刻,它们接连发生,永不停歇”。尤其当平山看到不靠谱的小搭档偶遇童年好友,对方像小时候那样摸他的耳朵,离群索居的平山是被触动的,当晚他独酌时,忍不住触摸自己的耳朵。文德斯电影里这样让人心头一动的细节,像极了艾里·福尔在撰写欧洲绘画史时提到的委拉斯凯兹晚期的创作:“他停止画确定之物,专注于辨析形状和声音的神秘渗透,不被任何喧嚣打断,乡愁遍及了他的作品……”
在观众以为《完美的日子》是致敬导演所崇拜的小津安二郎,传达“轮回的主题和重复生活的韵律”时,意外的变奏发生了。外甥女尼可的出现,打乱了平山生活中稳定重复的韵律,也让他的身份和过去成为惊心的“悬念”。尼可出现前,平山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夜晚在他的生活里占很少的比例,离家出走的外甥女引发的变奏,让这部电影走向意料之外的“夜晚”,也是在没有阳光照进的时刻,文德斯终于暴露了他仍然激烈的内心。平山看起来是“被美化的小人物”,其实他是压抑了自己的悲伤和恐惧,生活在2020年代东京的他,和1980年代坠落柏林的天使是同类,他们都被视为异类而被辜负、被抛弃,自我放逐在人世间的他们,内心绝望地渴望着和他人建立情感的关联——电影的尾声,平山和素昧平生的中年人在河边夜话,两个大叔玩起踩影子的游戏,为了验证“叠起来的影子更黑了”。
《完美的日子》最初的片名叫“木漏日”,这个日语词汇形容阳光从树叶缝隙里漏下的样子。平山的生活,既是在歌声中迎着朝阳、因为“活着”而激动泪下的“完美的日子”,也同样是浓密树影下阴翳和明亮的交织,文德斯并不讳言这部电影隐藏在深处是对《柏林苍穹下》的延续,那么役所广司演绎的正是东京苍穹下的老天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