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昕然：在我的作品中，关注“夹缝”中的生命

口述：陶昕然 著名演员

记录：熊维西 中国妇女报全媒体记者

一直以来，演员陶昕然在综艺节目和过往采访中所表现出的直率、坦诚，都与她在自己的代表作品《甄嬛传》里饰演的安陵容形象大相径庭。这一鲜明反差感不免让观众对她多了一分好奇。近日，她有两部作品进入公众视野，从千古才女李清照到单亲妈妈李青草，她用独特的视角深入女性世界，挖掘女性力量。在首部女性视角剧情式纪录片《凤凰：她的传奇》中，李清照不再只是历史书上的名字，而是一个有血有肉、在命运波折中坚守自我的女性。而在即将于11月8日公映的电影《夹缝之间》里，李青草在艰难境遇下展现出一个女性顽强的生命力。在这部影片中，陶昕然以演员、制片人等多重身份参与其中，用作品为女性议题发声。近日，她接受了中国妇女报全媒体记者的专访，为观众讲述两部作品背后的故事，以及她对女性角色的深刻理解和对女性力量的由衷赞美——

用心演绎李清照的传奇人生

接到《凤凰：她的传奇》的剧本时，我就对李清照这个角色产生了极大的兴趣。我想，在自己的演艺生涯中能诠释中国历史上这位“千古第一才女”是莫大的荣幸。要知道，直至今日，李清照仍是“顶流”，拥有大量粉丝。但她是真实存在过的历史人物，有历史资料可供参照，人们对她也有既定印象，因此，我不能随意塑造。于是，我做足了功课，通过阅读大量书籍，了解李清照生活的时代背景和相关历史事件，比如北宋和南宋的历史、靖康之变的来龙去脉等。导演也会从文学层面帮我分析人物、解读历史，为我营造一个充满养分的创作空间。同时，剧组给予我充分的信任，让我能够全身心投入角色诠释。

但拍戏的过程，却让我多次挑战自我。

这部剧是去年年底在横店拍摄的，其中有一场戏是李清照牵着白马在雨中呐喊挣扎，当时正值冬季，天气寒冷刺骨。在这场戏里，我既要发出嘶吼，展现出情绪的爆发，又要时刻留意马儿的状态，避免它受惊伤人。而剧中，涉及李清照书写毛笔字的场景，也是由我亲自书写。一处是李清照在酒后情感澎湃之际，挥毫泼墨用草书写下“寻寻觅觅凄凄惨戚戚……”，另一处则是她端坐于案前，怀着坚定的决心，一笔一画用正楷写下诉状书。为了能更好地展现这两个场景，我特意练习了许久。道具老师也非常考究，按照剧中的情节购买了宋代真实会用到的纸张，寄给我用来练习，这让我能更加贴近角色当时的状态。

在后期制作阶段，剧集的配音完成后，导演发给了我一篇小作文，提到制作人看到李清照在长廊里佩戴着枷锁的场景时，感动得热泪盈眶。我出演的这一集播出后，一些观众评价我的身上有李清照的影子——清冷、孤傲、坚韧。这让我深感欣慰，说明我对角色的理解和诠释得到了制作团队和观众的认可。

而出演这部剧的整个过程，让我对李清照有了新的认识。她自幼被父亲当作男孩般养育，年少时能和丫鬟独自外出观灯会，还可以打牌、喝酒，而不会像其他女性一样，受到封建礼教的规训和限制。这样的家庭环境造就了她不向命运妥协、敢于抗争的性格。李清照与赵明诚的第一段婚姻幸福美满，二人在精神层面有着极高的追求。他们将大量的生活费用来购买文物、收藏古董字画。尽管日子过得清贫，但是这种精神共鸣滋养着彼此。正是因为这种宽松的成长环境和健康的亲密关系，塑造了李清照“做自己”的独立人格，让她在进入第二段和张汝舟的婚姻后，有决心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即便按照当时宋代律法规定妻子告发丈夫要入狱，仍毅然检举丈夫罪行并申请离婚。

通过进一步思考，我也理解了导演的创作意图。我想，导演之所以选择李清照最狼狈不堪的一段时光呈现给观众，是因为在李清照的前半生中，她有着良好的家世、优渥的成长环境和灵魂伴侣，这样完美的人生在现实中出现是小概率事件，对于大多数人而言并无太多借鉴意义。然而，她在第二段婚姻中所面临的焦虑和困境，例如欺骗、家暴，却是女性在不同时代、不同环境下都有可能面临的现实问题。导演选择摘掉李清照的光环，就是为了让观众从她的遭遇中产生共情，从而获得启发。

“无知者无畏”地开启《夹缝之间》的创作之路

与《凤凰：她的传奇》一样，影片《夹缝之间》也是女性题材。我在其中担任了总制片人、总出品人、监制、主演……对女性议题的关注，源于我自身的女性身份。我认为女性具有韧劲，她们所呈现出的生命维度狭长而幽深，值得我们去研究、关注和爱护。不过，这部影片并非只面向女性，它反映的是具有普遍性的社会问题，是拍给所有人看的。

其实，早在10年前，我就萌生了创作《夹缝之间》的想法。那一天，我结束工作后给妈妈打电话，察觉到她情绪低落。她告诉我，当天在她任教的学校里，一个留守儿童在放学回家的途中遭遇了恶性事件。这件事深深触动了我，此后我开始关注留守儿童群体，并经常跟随志愿者参加公益活动，对他们的生活现状有了更深刻的认识。回忆起在我上学的时候，身边也有一些留守儿童，他们给我的印象是目光呆滞、头发凌乱、衣服总是脏兮兮的，面对任何事情都表现得非常怯懦。我现在明白，这是缺少亲子关系的陪伴导致的，他们就像在黑暗中独自摸索的孩子，令人心疼。

因此，我想到拍摄《夹缝之间》这样一部影片，既关注单亲妈妈李青草这样的女性群体，也关注留守儿童，展现出社会夹缝中人们的苦难故事。为了将这部电影呈现给观众，这10年来，我一直全力以赴地投入。

在这个漫长的过程中，我曾遇到很多困难。例如，融资、寻找团队、拍摄、后期、送审、宣发等一系列工作都需要我亲力亲为，而我在这方面毫无经验。不过，也正是“无知者无畏”，因为没做过，所以没有参照标准，也不清楚困难程度，更不会提前给自己预设障碍，每一步都是在摸索中前进。我的一大优势或许就是执行力强，一旦决定就会付诸行动，毕竟人生就在于经历。

制作一部电影需要多个部门协同合作，不是一个人能完成的，有幸，我得到了很多人的帮助。记得2019年，我给制片人韩博打了一通电话，向他阐述了我的想法。当时他可能觉得我有些疯狂，但还是认真听我说完了。之后，我请他帮忙寻找合适的编剧和导演。这是一项艰巨的任务，因为这个故事就像是一道命题作文，而编剧和导演要考虑如何运用光影去呈现。幸运的是，他帮我找到了编剧，我们从最初的500字大纲开始，逐步打磨到5000字、1万字……

在演员的选择上，为了呈现出更加真实的表演效果，我们选择的小演员们在现实中也是留守儿童，他们的表演非常淳朴、自然。除此之外，我对男主角的要求也很严格，他不能有着光鲜帅气的外表，而应该肤色黝黑、身材精瘦，看起来像是一个在生存温饱线上艰难挣扎的普通人。

有了剧本和演员，一切就绪，我又想加快进度，希望《夹缝之间》能在酷暑时节拍摄。因为孩子们9月开学，7月会办理入学手续等事宜，这与剧中场景相契合。一旦错过这个时间，街道和周围环境都要重新设置。并且，夏日的酷热会使人物呈现出汗、湿漉漉的状态，更有利于展现劳动者的艰辛。

而我也为了贴近自己的角色，特地在湖南向当地人学习打麻将和做米粉。我饰演的女主人公李青草是一个在外摆摊打工的女性，这个角色离我真实的生活相距较远。所以，在深圳拍摄电视剧《女士的法则》时，只要有空，我就会到深圳布吉的城中村观察那里人们的生活。我发现，那里的人与在写字楼里工作的白领完全不同，他们的眼神里透露出不确定性和不安全感，身上有一种特殊的“蛮”劲，这里的“蛮”并无贬义。就像影片中的一个情节，李青草带着女儿找厕所，却遇到一个仅供教职工使用的卫生间，她们被拒之门外。面对这种不公对待，她甚至做出疯狂之举。我觉得，这是一个单亲妈妈独自战斗、保护自己和孩子采取的特殊方式。她没有什么可依靠，为了生存、为了孩子，她可以放下自己的尊严。我非常欣赏她身上那种在困境中野蛮生长、坚忍不拔，任何困难都无法将她打倒的劲头。

经过十年的努力，终于，《夹缝之间》可以和观众见面了。

希望我的作品，在观众心中留下触动

无论是纪录片《凤凰：她的传奇》还是电影《夹缝之间》，虽然是不同时代的故事，却都有对女性命运的观照，一个好故事，总能引发我们对人性、对亲情、对社会关系的思考。

李青草曾经是留守儿童，她少年时期的不幸遭遇是留守儿童普遍问题的一个缩影。这些留守儿童成年后会过着怎样的生活？那些深深烙印在他们心底的创伤，会在后续的人生中留下怎样的痕迹？反之，如果他们未曾遭受创伤，未曾有过这样特殊的成长经历，他们的生活会呈现另一番景象吗？对这些问题的关注与思考，是我拍摄这部电影的初衷，我希望通过这部电影让更多人关注到这个群体，让他们在面对生活的艰难时，不再孤独无助地挣扎。

去年6月，《夹缝之间》在上海国际电影节，进行了全国首映。有一位观众在映后激动地分享了她的经历，她的故事令现场的主创和其他观众听后唏嘘不已。她小时候遭遇父母离异，姥姥和小姨一直劝她的母亲不要带她一起生活，说她是累赘。后来，她听说母亲改嫁，某一天她在公交车上偶遇了她的母亲，而她的母亲正牵着一个小男孩……这位观众时至今日都未能释怀，她追问我：“你认为女儿是你的累赘吗？”我回答她：“女儿永远不会成为我的累赘，只有当妈妈后才能理解那种愿意为孩子付出一切的爱。”

我觉得，影视作品的神奇之处，不单是供人娱乐，还要发人深思。一部好作品，有的人看后会哭泣，有的人会沉默，有的人如鲠在喉。无论何种反应，都会在观众心中留下触动，这才是影视作品真正的魅力所在。我希望，《夹缝之间》也能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