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晨阳老字号不能丢失自己的东西但老不变就没人认了
本报记者 李喆
“老百姓为什么把传统手工布鞋叫‘千层底’?大家都知道‘千层底’形象地展示出这种纳鞋的制作技艺,但少有人知的是,其实这个技艺来源于古代朝靴的制作……”十月的一天,从人声鼎沸的大栅栏走进古色古香的内联升福履布鞋文化博物馆,传来一口地道的北京话,生动讲述着关于老北京的传统文化知识,吸引顾客纷纷驻足聆听。
这位年轻的讲述人叫任晨阳,他是内联升千层底布鞋制作技艺的第五代传承人,自2005年大学毕业后便投身内联升,拜师国家级非遗传承人何凯英学习“千层底布鞋制作技艺”。在低矮的小板凳上,任晨阳一针一线苦练基本功,熟练掌握了内联升“正绱、反绱、明绱”三种绱鞋方法,同时,还掌握了鞋楦设计、放帮样、量脚定制等多项技能,不仅被授牌“北京老字号工匠”,金秋之际还荣获了首都劳动奖章。
近年来,任晨阳带领90后徒弟立足平凡的岗位,深入挖掘制作工艺,在保持非遗技艺的基础上,结合现代审美和市场需求,开展创新尝试。他们生产出的商品不仅受到了行业人士的好评,也获得了消费者的喜爱。在171岁的内联升,任晨阳和年轻的工作团队一起守护着古老的技艺,更以创新思维不断丰富产品线,让非物质文化遗产焕发出新的面貌。
人跟手里的活儿融为一体后,好像有了交流
一张斑驳的小木桌,摆放着鞋楦、千层底,还有弯锥、鸭嘴钳、压板、锤子等各式工具。坐在小板凳上,任晨阳低头弯腰,两膝顶着夹板,劈线、穿针,用弯锥在鞋底扎出一个小圆眼,左右两根弯针从圆眼里交叉穿过,将麻线在针头处绕圈、盘扣、拽线、提帮、勒紧、锤平……这娴熟的反绱技法,看起来几秒钟就能完成,但要是没有能坐硬板凳的功夫是练不成的。
好多人都问过任晨阳,一个大小伙子怎么想到从事纳鞋这件事儿?“我从小喜欢手工,小时候有一次把家里手表都拆了,装不上还挨了顿打。”他笑着回忆。大学毕业之后看到老字号的招聘信息,他心里一动,“我爷爷奶奶一直穿千层底布鞋,我想亲手给他们做一双内联升的千层底。后来面试的时候我把我的想法说了,当时老书记听了挺开心,觉得挺好的。22岁我就到这儿来工作了,来的时候师傅说他二十多年没教过年轻人了。”
那是2005年,任晨阳说他们那一拨儿有好几个师弟学制鞋,“真正沉下心来学一门手艺特别难,既要坐得住,还要有悟性。”任晨阳感慨道,“我们当时第一步学的是坐功,就是坐马扎看师傅干活儿,不能一坐三道弯儿,而且特别考验人的就是坐得住。后来师傅说过,为什么一上来不教手艺?因为要是坐那儿跟热锅蚂蚁似的肯定坚持不住,我后来特别有体会——缝鞋讲究一气呵成,尤其缝到拐弯处绝对不能起身,否则力度就不均匀,影响成品质量。这个拐弯的力度讲究行云流水,假如说缝一半人走了,回来再缝,这个劲儿跟前头的劲儿就不一样了,扎出的针码有松有紧,鞋穿在脚上就会不舒服。”
经过四年磨炼,任晨阳正式拜师国家级代表性传承人、“内联升千层底布鞋制作技艺”第四代传承人何凯英。“工必为之纯,品必为之精,业必为之勤,行必为之恭,信必为之诚。”何凯英经常把内联升的师训挂在嘴边。“刚开始缝没掌握技巧也老扎手,越缝越着急,后来仔细看师父的手法,领悟到技巧之后再缝,一针一针,直到最后把帮子跟底子上上,一只鞋缝完了才有点成就感。”兴趣一旦被激发,技艺也渐渐精进,“做出第一只鞋的时候我就想,我再做一只会不会比这只更好、更快?后来就上瘾了,边做边琢磨,不是这儿有毛病,就是那儿有毛病,老觉得不完美。上次哪儿松、哪儿紧,我就自己调整,慢慢的越缝越好。”
内联升流传百年的规矩,学徒做鞋要满三年零一节,在出师前,需要展示自己的技艺,由师傅进行现场点评和考核,师傅通过说行才算正式出徒。那次成功的兴奋和激动,直到今天任晨阳还历历在目,“我特别高兴地拿给师傅看,还怕他一不小心给弄坏了,递给师傅的时候我说,您拿着一定要小心。师傅也笑,说好好好,我看看。”多年以后,回忆当时的场景他特别感叹,“原来做出来自己拿着爱不释手的那一刻,才是成了。师父也说,特别好。” 2013年9月,任晨阳正式成为“内联升千层底布鞋制作技艺”第五代非遗传承人。
年复一年的学习,在任晨阳看来,“做鞋做到一定境界,那可能就不光是做鞋了。”他坦言,做鞋可以分三步:“从不会到会,这第一步比较简单,也容易上手。从会到好,这第二步得付出一定的时间和精力才能达到。从好到精,这第三步特别难,需要长时间的磨炼。”一双鞋怎么叫做精品?“就是把它做到极致,每个部位都很标准,这是精品。打个比方,可能这一双鞋缝100针,98针都好,有两针不好,那它就不算精品。”
多年来任晨阳深有体会的是,有时候做鞋,人跟手里的活儿融为一体之后,好像有了交流,“我就觉得它不是鞋了,它似乎是一个小宝宝或者是一个工艺品,我在打扮它、雕刻它,而且在这种感觉之中做得特快,做完以后我爱不释手。师傅也跟我说,手艺真正做到精的时候,这双鞋你就感觉它不像是鞋了。鞋虽无温度,但手有温度。用这双手做出的鞋,便赋予了它生命。我师傅常说,不论岁月如何流转,他都会坚守在板凳前做鞋。在我看来,这就是工匠精神——择一事终一生,不为繁华易匠心。”
复原“清代官靴制作技艺”,感受到古人的技艺和智慧
内联升创建于1853年(清咸丰三年),创始人赵廷在京城一家制鞋作坊学做鞋,由于悟性极高,很快便学得一身好手艺。在京城一位人称“丁大将军”的贵人以万两白银入股资助下,内联升鞋铺便在东交民巷创立了。由于当时的东交民巷是官宦衙门的集聚地,于是赵廷给自己的店面起名“内联升”,专做朝靴,并且将所有主顾的姓名、年龄、住址、靴鞋尺寸、爱好样式等皆记录下来,形成专门的账册《履中备载》,顾客再来买朝靴,就方便多了。
2008年,“内联升千层底布鞋制作技艺”被列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但由于时代变迁,制作朝靴的老手艺没有保存至今。2020年,为了避免这项技艺失传,任晨阳带领小组筹备“清代官靴制作技艺”的复原工作。从查阅历史文献、字画、影像资料,到从社会上收集清代官靴的实物,经过几十次的反复试制,上百次的失败尝试,历经三年时间,团队终于成功完成了内联升清代尖头官靴的复原。
“一开始我们不断去故宫研究藏品,后来从民间收集到一双清代朝靴,能上手之后就加快了对这项技艺的研究。我们发现古代千层底技艺非常复杂,与现代千层底技艺完全不同,比如,过去朝靴的千层底里面是用上千层的宣纸纳的,中间垫上棕,起到隔潮的作用,鞋底再包上牛皮或者驴皮起到防水作用……在拆开、复原的过程中特别感叹于古人的技艺和智慧,能复刻失传的技艺,完善中国布鞋文化的演变体系,我们也特别高兴。”任晨阳说。
这也让他对传承技艺更加笃定,“百余年来,内联升的千层底布鞋首先是用料讲究,全采用新疆的优质棉花,用新布制袼褙、制鞋帮、制底、绱鞋……糨糊用的都是高筋粉,黏度相当高,高于食用面粉。制作中,要靠湿度去活化它,然后反复黏合。除了用料,千层底布鞋工艺总计90多道工序,要用到近40种工具。如果一人制鞋,一双千层底布鞋至少得7天。”
“而且,每一道工序都有门道。比如制底,就包括切底、包签、圈边、纳底、锤底5道工序。普通的‘一字底’要纳2100针,‘十字底’就是4200针。不管横看、竖看、斜看,针脚都是一条直线。纳好的鞋底用水闷湿,使麻线吸足水,然后用锤子垂直锤打约100下。”说到纳制工艺,任晨阳如数家珍,“鞋底偏大就倾斜45度向里捶,鞋底偏小就向外捶,以达到鞋底平整、鞋码一致的效果。麻线经过浸湿和捶打后变成一个个坚实的麻钉,千层底磨损后不易脱裂。锤好的鞋底放到阴凉通风处阴干,舒适耐穿的千层底就制作完成了。”在他看来,这些从一开始就定下的考究工艺,一直延续到现在,是内联升“工匠精神”的独特内核。
布鞋变成年轻人的新时尚,穿在脚上成为行走的“非遗”
内联升总经理程旭认为,内联升要坚守工匠精神,也要在科技创新、时尚创新、文化创新领域不断探索,适应年轻一代消费者,因此他一直鼓励大家将传统老工艺与时尚结合起来,从“百年老店”创新到“百年潮牌”。任晨阳在日常工作中不光担任产品质量主管,还组建了非遗工作室,带领团队研发新产品。
2018年,内联升推出了“大内联升”潮牌,主要面向90后、00后年轻消费群体,设计了一系列潮流款式展示手工布鞋的独特魅力。“当时内联升将一个鞋盒造型的快闪店开进三里屯太古里,民国风、现代风两个区域的潮鞋十分惊艳,颠覆了人们对老字号人老、店老、产品老的固有印象,短短10天的快闪,每天接待2万人次,一分钟进店70人次。现场的热闹场面证明,老字号玩时尚也可以被年轻人认可。”任晨阳印象深刻。
尝到“国潮快闪”的甜头,他和小伙伴们都十分兴奋,此后不断将现代时尚设计理念和流行元素融入产品设计当中。比如,内联升与故宫淘宝合作了第一个文创系列——探花,之后与国潮动漫电影《大鱼海棠》合作,成功打入汉服市场,成为爆款。此外,还与《迪士尼》《愤怒的小鸟》《BAPE》等国内外知名IP开展合作,任晨阳带领团队完成这些联名款产品的试制工作,吸引了更多年轻的用户群体。
对此,任晨阳觉得171岁的内联升自创始之初就很超前,“比如创始人赵廷设计的《履中备载》就堪称是中国最早的‘客户关系管理档案’,一直延续到今天。到什么时代都是,老字号不能丢失自己的东西,同时还要能得到市场的认可,老不变就没人认了。所以我们服务不同的受众群体,就要结合顾客的需求去创新,比如我们抓住了汉服文化的潮流,设计更多的女鞋,让年轻人愿意穿。这双鞋穿在脚上,它成为‘行走的非遗’,这样才有生命力,有延续。”
为了更贴近现代人的审美,任晨阳坦言他们在鞋的楦型、制作工艺上都有所创新,“原来内联升没有那么多女鞋,我刚来的时候印象很深,就是老品牌老产品老款式,几乎全是黑、灰、蓝三色为主的男鞋。现在增加了很多时尚的女士布鞋,搭配牛仔裤、休闲装,一搭一个好看。除了注重设计、配色等等,我们在鞋的楦型上也做了改进,比如圆口的改成尖口的,穿上以后更包脚,让脚更加修长。如今从儿童到青年,有覆盖全年龄层3000多个品种的布鞋。还有‘量脚定制’的绝活,也吸引了年轻人、外国人的目光。”
让任晨阳深有感触的是,一些创新恰恰是来源于顾客的需求,“比如手机游戏《王者荣耀》火爆,就有人来找,我们就把诸葛亮的孔明扇、李白的酒仙葫芦等游戏符号体现在鞋上,推出游戏衍生鞋。这两年飞织流行,我们第一次把制鞋新材料与反绱工艺结合,推出‘越王勾践袜靴’等一批《国家宝藏》系列衍生鞋。再比如之前内联升没有室内鞋,有顾客就问,你们的鞋这么舒服,有没有家居鞋?于是我们立刻研发拖鞋,前头用反绱,后头用明绱,包括鞋底也从工艺上进行了创新,以柔软为主,这款家居鞋做出来,也是受到市场的青睐。”
前不久国庆档电影《只此青绿》成为高口碑新片,内联升还携手电影《只此青绿》,将千层底布鞋制作技艺这一非物质文化遗产与国宝级文物《千里江山图》相融合,推出“只此青绿”系列联名布鞋,将电影中的艺术元素与传统文化巧妙融合,“让每一步行走都成为一次文化的旅行,一次情感的共鸣。”
和92年的徒弟就像兄弟,讲好非遗故事,去传承它传播它
2023年,任晨阳也正式收徒,徒弟叫刘健,是一个土生土长的90后北京孩子,“他在内联升干了三四年,对传统文化感兴趣,想再深入学习一番,这个比较难得。”任晨阳直言,师傅带徒弟主要还是口传心授,但时代在进步,学徒的方式也在变化,“我学徒的时候,师父说我听着,很多东西我得通过长时间自己去体会才能做出来。现在我可以总结一套我的学习经验,经过提炼、归纳、量化,再去教,这样可能他们学得就更快一点。比如搓麻绳,师傅教我的时候说搓紧了就行;那我学过之后有经验了,我再教的时候就告诉他,往上搓五下、往下搓十下,有个口诀似的,这么一说他可能马上就能搓出来了。”根上的东西,任晨阳还是手把手地教,“多体验记忆才会更深刻。”
任晨阳说,每个传承人肩负的责任就是都得往下传承,“老手艺不能到我们这一代没了。”他坦言,“我跟师傅之间更像父子,我对师傅更像对长辈一般恭敬,我学的时候有时候师傅说完了我也不敢问。我的一些想法,可能他也都不太理解,老师傅们会觉得,不成,这么花哨的鞋谁穿啊?但现在我跟我的徒弟,因为年龄差得不多,更像兄弟一样。我经常跟徒弟说:走自己的路,跟自己比,坚持、热爱,到最后都能有收获。”让任晨阳欣慰的是,现在的年轻人会比较大胆地提出自己的观点,“比如他喜欢漫画、卡通,他就愿意把这些放在鞋的设计当中,或者有时候会提出不同的缝法,这些新的想法提出来,我觉得都挺好,我们就可以一块儿动手,去试试看。”
如何让更多的人了解非遗技艺,让更多的年轻人去知道,去感受,去触碰,任晨阳觉得讲故事不失为一个好方法。平时他还有一项重要的工作,就是背着工具箱到各种舞台上去讲述、展示非遗技艺。这其中,他觉得“进校园”这个传播方式特别动人。“很多幼儿园的小朋友,上小学的小学生,他们自己体验了一下搓麻绳,都非常喜欢,搓了又搓,还搓得特别好。有一次一个小朋友下课特意找我要两根麻绳,说想带回去让爷爷奶奶也搓一下。这样的体验,让他们就会有一个记忆,可能这一粒非遗文化的种子就此种在了小朋友的心里。”
走进大学校园,分享文化故事特别受欢迎,“比如我会去大学教他们缝虎头鞋,包括教留学生。缝完了以后,我告诉他们这个虎头鞋是中国传统文化独有的一个符号,还是一款中国十二生肖的宝宝鞋,它有着美好的寓意,不仅宝宝穿上虎头虎脑,身体健康,还可以作为居家摆设。他们听了特别高兴,留学生会拿着虎头鞋带回自己的国家。”
有一次在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传统技艺大展上,看到任晨阳讲述非遗故事,并演示翻鞋技艺,现场一位老人很激动:“这可是咱北京的老手艺,千万别失传了。小伙子,一定要把老手艺传承好!”这也让任晨阳平添了责任感和使命感,“我现在用的制鞋工具就是师傅以前用过的,希望能跟师傅一样,把这门手艺传承下去,让更多人了解国家级的非遗技艺。我还希望更多的年轻人能走进传统技艺,让非遗传承越走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