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不为写作,但需要写作的反向滋养
读书多了,想法多了,不去动笔,那是更大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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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向有个可能会冒犯读书人的“偏见”:写得少的人,读书不会多到哪里去。“述而不作”“厚积薄发”是一种谦语,一种虚幻的自我满足,“写作会把人掏空”是一种托辞。写作不只是读书后的输出,读书,也是需要写作欲望的驱动与牵引的。
经常遇到一些思维很混乱的人,你问他对“体育界饭圈现象”的看法,他似乎脑子里纠缠着太多的想法,一团乱麻的混沌状态,找不到最想表达的关键点,无法“一言以蔽之”:一、或者模棱两可,也不是完全反对饭圈,饭圈也有正向效应,但饭圈的暴力确实让人厌恶,吃相难看;二、既要也要还要都要,困在面面俱到的周全表述中,缺乏焦点和判断;三、思维缺乏秩序感,把饭圈问题与粉丝文化混为一谈,没有清晰的界定,看不到两个相似概念之间那个“决定性的细微差别”;四、思维过于跳跃,缺乏逻辑关联,论点超过论据所允许的限度;五、实在讲不清楚,就来一句“反正你懂的”,含糊其词中蒙混过去。“你懂的”是很多人掩盖混乱、回避清晰表达的最后避难所。
思维为何混乱?这些人倒未必是不读书,相反,有些读了不少书,但缺乏输出习惯,写得太少,未能对所读之书进行整理。有人说,写作的过程,就是一个将脑子里“网状的想法”,以“树状的结构”,在“线性的文字”中呈现出来。——这就是一个对知识和想法进行整理,使之结构化和线性化的过程。所谓“网状”,就是纠缠在一起,缺乏主线和线头,读了很多书,各种知识和观点交织在一起,形成“有知的混乱性”。写作这个输出的过程,是一种对读书的必要整理,逼着自己将那些混沌的想法“一言以蔽之”,形成某种“飞跃性概括”,呈现在线性有序的文字中。
读书多、思想深刻、有很多独到想法的人,未必写得好,更未必说得好,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因为缺乏写作的训练,想法始终停留于想法,未能飞跃到“写作”这个清晰表达的层次,未能将“气体”提炼成“固体”,读书过程中自以为记下来的思想和知识,很快就会忘记。
读书不能有太多的功利性,本身不是“为了写作”。有学者反思过“学术生涯实际上是一个摧毁阅读的过程”:为了“研究”需要,你的阅读范围一般都非常狭窄。由于是功利性阅读,而且阅读速度还要跟出版速度赛跑,你不可能细嚼慢咽地阅读,往往捧到一本书或一篇文章,就飞快地寻找关键词和结论。——我所指的“读书要有写作欲望的滋养”,不是“为写作而读书”“为论文而读书”“为赶稿而读书”,而是,读书之后,要把想法写出来,要找机会在某个问题情境中形成输出。这种写作,不是对读书的“功利榨取”,而是一种“固化与滋养”。
大家都熟悉费曼学习法,作为“学习的终极大法”受到追捧,这种学习法专治那种“一学就会、一做就废”“一学就懂、很快就忘”,它包含4个重要步骤:明确目标、教授他人、查漏补缺、回顾精简。核心就是,在获得学习内容后,通过教授他人的方式,找到自己的不足并且重新学习、整理反思,最终达到能用最简单的话语把内容解释清楚的过程,做到了知识的深度内化。——这就是我说的“读书要有写作欲望的滋养”,读了,不止于此,再写出来,保持笔头的勤奋,用得上,能输出,才真正完成了读书,实现了知识的内化。
只埋头读书,不勤于写作,很多时候会形成一种强大的自欺。就好像“你懂的”所包含的自欺欺人那样,不清晰地表达出来,不能通过线性的文字“一言以蔽之”,怎么能证明“自己懂了”,别人又怎么能懂?
思维是无形的,一种无形的事物,如何去评判和检验它的清晰性?必须写出来,归宿于有形的语言和文字。哲学家怀特海在《思维方式》中提出了一个重要的命题:到底是先有理解,还是先有表达。是我们先理解了一个事物,然后将它表达出来,还是先表达出来,然后才真正理解?怀特海认为是后者,先有表达后有理解。道理是在表达中获得其确定的形式,清晰的文字让思考变得清晰。
这也符合我们的日常认知,就像开头提到的,我们常常觉得“对一个问题想清楚了”,但到了表达的层面,想跟别人解释时,才发现并不是那么清楚,无法用清晰的语言将想法表达出来。无法表达的“想清楚了”,可能只是一种思维错觉,一种思维上的自欺与糊弄。自以为想清楚了,差不多是那个意思,并没有一种“他者批判性视角”的检验,自以为是。表达和写作,不只是固化为文字,更重要的是,这种形成文字的过程,就是一个接受形式逻辑和他者目光检验的过程。重要的不是“想清楚”和“表达清楚”,而是能不能在清晰的表达中“让别人理解清楚”。
写作,就是一种“展示”的过程,展示预设着一个他者凝视的目光,这个他者是一种“魔鬼角色”,他会用形式逻辑、事实要求、伦理规范、语法原理对你写的每一个字进行考量。批判性思维,离不开这样一个批判性的他者。批判性思维,不是把矛头指向某种外在的文本对象,而需要一种反身的力量,在自己的心智面前树起一面镜子,监控着自己的思维过程。批判性思维,不是“质疑别人”,而是以别人的目光质疑自己,这是一种如符号互动论者所称的“我看人看我”的思维过程:我通过“看别人如何看我”,使自己保持着一种客观、理性、公正的思维。批判性思维,不仅要将他者对象化,也要将对象化眼光本身给予对象化。视觉的反身性乃是一种在我与他的关系中的反观性。
老舍先生说,他有得写,没得写,每天至少要写500字。写作让知识成为自己的思想资产,如果说思想和知识是一种财产,那么,洛克的洞见是,财产权来源于劳动,劳动这种行为使物品本身附着了某种排除他人共有权的东西,物品的自然形态被改变,劳动产生了私人占有。实际上,写作即是一种在思想中“固化”某种资源的劳动过程。阅读,读的还是别人的东西,记下来,仍然是别人的东西,一段时间后,还会“还”给别人,还给老师,也就是“忘了”。你在写作中去灵活应用,与现实问题结合起来去思考,把书上的知识和别人的思想用自己的语言表达出来,注入自己的思考,这才使记忆完成关键一跃而有了自己的劳动,活化成了自己的思想,具备了批判性思考的思想资本。
杨绛先生说,你的问题在于读书太少而想法太多。可,读书多了,想法多了,不去动笔,那是更大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