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化中国 >正文

叙述而非叙事的《来日可追》本来就是不可读“懂”的

作者:唐山 来源:北京青年报2024年01月19日

“我,在这书里,不是所有的我。我有时老年,有时少年,有时不同年纪于同一个时间一起出现。这话并不是虚构的意思。我还是我,一直是我。”

在《来日可追》中,作家张广天这样写道。在我看来,全书第三辑的最后一章《我和你们他们》(第四辑即最后一辑是首长诗,此章是书中散文部分的终章)是这部70多万字的小说的内核,指出了解读门径。

一方面,《来日可追》不易读:它由一个个碎片拼成,无贯穿始终的主题与时间线,且每个碎片中的主角、场景都不同,俨然是一座文字搭建而成的迷宫。另一方面,《来日可追》有一种特别的魔力,勾魂般将读者拉入其中,却很难说清这魔力是什么。是反讽?是追悼?是留恋?是物哀?……张广天似乎说了一切,又似乎什么也没说。

真正让我迷恋的,是《来日可追》的文本,越深入它,就越会被它的复杂所征服。书中的每个角落,都隐藏着一个张广天。这些遮天蔽日的张广天们自成宇宙、持续自转——它不是闭环,它如此浩瀚。也许,《来日可追》本来就是不可读“懂”的。因为它是叙述,而非叙事。

为何将如此多的故事塞进来?

《来日可追》聚焦于上海市井,以突兀的方式开始:

每星期四下午,中学生列夫都会偷一个苹果,再到襄阳公园的梧桐大道坐一会儿,以治愈“逃音乐课”的恐慌。总有一位外国老太太也坐在那,她叫薇拉,生于上海,父母是白俄贵族。“上海人喜欢念西洋经,其实念的不是英国法国和美国的,念的大多是白俄的”,薇拉只会说俄语和上海话,却不会写汉字。她教了一辈子音乐和芭蕾舞,晚年她的家遭中学生阿四盗窃。阿四偷走了她的银烟盒和芭蕾舞裙。

薇拉仍把淮海中路称为霞飞路,她“举手投足间,节奏、线条和腔调都是本地的,连影子都是上海的”。因列夫把阿四偷走的银烟盒还给薇拉(那是她流亡到美洲的丈夫留下的纪念物),二人成忘年交。薇拉带列夫吃西餐、学音乐、读欧洲文学,并惊讶地问他,为什么没女朋友。

于是,列夫找了女朋友。后来,列夫留学欧洲,成了作曲家,陷身两名女性的情感牵扯中。

然而,列夫迅速退场(以后偶尔出场),继而是情窦初开的中学生叶栩生的故事,他与两个女孩(一个是乡下人,一个是城里人)产生感情纠葛;72岁的涂浚生与比他小40岁的妻子在别墅中的日常生活,更像片段。然后是列夫的同学翟隽逸的故事:他生于富豪家,父亲把工厂上交后,拿了两年利息,以后坐吃山空。翟隽逸失去生命方向,一度当出租车司机。在同学匹利杨照拂下,成后者公司的副总。二人因争一名女性大打出手,她叫蜜云儿,带着孩子闯上海,为留下来,她两面下注……翟隽逸出局后,一蹶不振,去世前贫困潦倒。

《来日可追》的第一辑至少装下两部长篇(薇拉的故事、翟隽逸的故事)的故事量:列夫的故事、叶栩生的故事写了一半,都有写成长篇的潜力,而涂浚生的故事则是半故事。

为何将这么多故事挤在如此短的篇幅中?这些故事的关系是什么?作者要表达什么?主题是什么……成了难解的谜。

究竟是该叙事,还是该叙述?

种种问题的产生,源于我们对叙事的执着。

Narratology刚介绍到国内时,有时译作叙事学,有时译作叙述学,少有争议。著名学者赵毅衡最早指出,应是叙述学,而非叙事学。叙事,意味着先有事,再有叙,“暗示事件先于讲述而存在”。但事实上,讲述本身就构成了事件。

身处信息社会,我们如今都能体会到,表达方式不同、姿态不同、隐喻不同会造成巨大纷争。这些“伪事件”的后果常比真事件更甚。

在学界,“叙述学”几成共识;但在民间,“叙事学”更受关注。

中国有漫长的叙事传统,叙事本意为“行事”,即“依序行事”,故“微言大义”、“文以载道”一直居于主流。可文所载的“道”,又恒定不变、绝对正确,文本应有的批判性遂被没收,叙成了“代圣人立言”的表演。

标准的叙事是一套完整而严格的法则,即故事、时间和逻辑的三位一体。经典文本必须实现这三者的完美契合——没故事就编故事,没时间就建一条时间线,逻辑模糊就“发明”逻辑。

从《左传》到《史记》,每节都是完美的“发生—发展—高潮—结尾”,而造成结果的原因又如此清晰。经此规训,“美感”也被扭曲——简单、直接是美的,复杂、多元则“太深奥”“看不懂”,直接扔掉。

这种“叙事共同体”虽屡受冲击,却不断被重建。现代小说本是舶来品,依然被“叙事传统”套牢,成了新套路。比如写上海文化,必是方言、细节、小市民、怀旧、灯红酒绿等的组合,嘲讽一番后,必用“人间烟火气”的包装。

带着“叙事偏执”,《来日可追》便成了“天书”。

用叙述挑战叙事

《来日可追》好就好在,它推翻了“叙事霸权”,回归叙述。

正如书中《我和你们他们》所写:“他们经常把叙述当成叙事,是为了获得叙述的权力,为了强调不同阶层的人以不同立场来看待人事。所以,叙事是主观的,片面的,带着情绪和怨愤的。结果,众说纷纭后,一切人事都裂为碎片,难以重圆。”

我们生活在一个故事泛滥的时代。网络正海量制造故事,它们都以叙事的面貌呈现,带着清晰的立场。但每个故事热不过三天,一轮又一轮刺激后,心灵渐成叙事的吞吐机——所谓成熟,即适度反应,把自己变成优质的叙事消费者。

我宁愿相信,《来日可追》第一辑的几个故事毫无关联,只是它们都发生在上海老城区,都折射了多元的上海腔调,即“那暗藏在老克勒生活中的,类似浴室享受、上下关系、博物馆游泳池沙龙俱乐部的门道、文件政策中注明过又少有人问津的个人待遇等,又有多少外来人能刨问出来呢”。

然而,时代在改变,腔调正沉沦。如今的不少人只知道德,不知伦理,“懂经人”(懂经,上海话,精通的意思)已越来越少。道德是固定的、绝对的,伦理是变动的、相对的,由此决定了上海文化与非上海文化的微妙差别。“不过就是不该开口的时候他开口了,不该穿的他穿了,该守口如瓶的他脱口而出,该视而不见的他刨根问底。反正,就是不识相,不得体”。

当翟隽逸突然明白:“我后来才知道,他要告诉我的是,身上的衣服要脱,心里的衣服也要脱,我那些唐诗宋词,就是隔在心里的衣服。”《来日可追》内蕴的无边伤感,便如决堤般,冲入阅读者的心灵。

叙述是有力量的。张广天知道,叙事不可超越,只能用“叙事的叙事”来对抗它,才能找到回归叙述之路。所以《来日可追》保留了叙事的假面,但它的复调感、复杂感、模糊感,乃至纷纭的陌生感,完美激活老上海腔调——类似的小说有许多,读来总如“死美人”,《来日可追》则别开生面。

好小说即好形式

沿着第一辑的方向,第二辑则呈现了上海周边地带的生活,主体是两个故事:

一是陆铭与狱霸小黑皮(陈志强)的故事。小黑皮为帮好兄弟“四眼”拿下梦中情人一姣,亲自出马。成功后,小黑皮顶罪入狱,因打架不要命成了老大。文弱的陆铭在狱中得到了他的照顾,陆铭的妹妹陆熠爱上了小黑皮……在劳改农场,胡历蛮、刘管教、王管教等拼出复杂的生态,让人直面“江南江北隔着血水,而不是江水”的现实。

一是女明星努力成为上海人的历程。她用“土匪道”对“流氓道”——“土匪道”是来自乡村的斗争法则,不留余地;“流氓道”则是城市斗争法则,用一系列恶心人的手法逼退对方。只有从“土匪道”迁移至“流氓道”,才算真正完成从上海边缘到上海中心的跃迁。

第三辑更碎片化,从中医白头翁郭云亭,到叶栩生的父亲,再到修女与神童。至于“罗薇的表哥话有点多”一章,干脆由“扯闲片”构成,其中蕴含的进退、趣味、策略、试探,有诗般质感。

在《我和你们他们》中,曾盗窃薇拉的阿四出狱后去了伦敦,无数东欧女孩来此淘金。她们和阿四一样,是已衰落的计划经济排泄物,有同样简单的大脑。通过她们的身体,阿四挽救了破产的自尊。“我”突然发现,阿四会让她们穿上旧芭蕾舞裙——正是当年薇拉的——不论走到哪里,上海人都会把异乡建成小上海,他们永远无法忘掉曾经的梦。

第四辑是一首长诗,写给父亲。作为话剧编导,张广天常在台词中加入白话诗。这些诗同样假装成叙事,但实际上是叙述。

也许可以假装看懂了《来日可追》的主题,即它写了个体追寻生命价值的艰难历程,在上海地域文化中,呈现为示弱。张广天想为所有弱者歌唱,因为其中饱含生命智慧。但主题永远是单调的,几十字能说清,作家为什么要写几十万字呢?小说的目的永远不是讲一个道理,而是为了解放叙述,为了重建文字的尊严。

好小说即好形式,形式已讲述了一切。《来日可追》同样不可概括:它是幽默、戏仿、批判、嘲讽、悲悯、忧伤、反思等的集合体。哪怕是边读边笑,你也算读懂了《来日可追》的一部分——当然,它远比笑丰富得多。

【责任编辑:李丹萍】

故宫音乐剧《甪端》驻演北京欢乐谷华侨城大剧院

中国青年报客户端2024-01-16 15:41:49

氛围感拉满的英歌舞一直都很“火”

中国青年报客户端2024-01-16 12:58:24

陕北民歌唱响中国工美馆中国非遗馆

中国青年报客户端2024-01-15 13:12:38

“君生我未生”无关爱情,唐人无惧相忘江湖

中国青年报客户端2024-01-12 10:50:07

《繁花》落幕:小说“二度创作”如何大放异彩

中国青年报客户端2024-01-12 10:32:51

杨军:拉开海昏侯墓的历史大幕

中国青年报客户端2024-01-12 10:50:17

文运启国运 大业见华章

中国青年报客户端2024-01-12 10:50:04

如果与李白面对面

中国青年报客户端2024-01-12 10:50:03

刘震云:从来没人给我种过“文学的种子”

中国青年报客户端2024-01-12 10:32:50

杨军:拉开海昏侯墓的历史大幕

中国青年报2024-01-12 06:29: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