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朱洁静：乘风破浪之后，总要回家
从化妆间一步步走向上场口，经过黑暗的侧幕，迎来舞台上的光，舞者朱洁静感到有点眩晕，那是陌生感、紧张感和兴奋感夹杂在一起对大脑产生的作用。她努力找回身体的重心。
这是7月15日的上海文化广场，上海歌舞团时隔173天第一次演舞剧《永不消逝的电波》，也是朱洁静参加综艺节目《乘风破浪3》后首度回归剧场。越是临近演出，越是一波三折，开票、退票，装台、拆台，等待，再等待。
走台比预计的时间推迟了1个小时，直到开演前3小时才结束。此时她素颜，纤瘦，头发像被疾风吹过。
“要不要画点妆？今天有摄像机镜头。”我怕她有顾虑。
她犹豫了一下。“行，那我补个粉，很快。”于是面对镜子，粉刷飞舞起来，遮盖些许疲惫，眉笔和口红在脸上添了点颜色。然后她穿着“兰芬”的旗袍匆匆上楼做了个核酸，才又回到我面前。
我们的交谈，就从“什么是美”开始。
朱洁静的手和脚 图片来自朱洁静微博
美和时间
上观新闻：前两天看你发了一条微博，是一张照片，你的手和脚，青筋暴露，伤痕累累。
朱洁静：还好，不算啥。
上观新闻：大脚趾关节严重变形。
朱洁静：医学上这个叫拇外翻，有些人是遗传的，但我这个是后天练成的。可能小时候方法不对，长大以后，骨骼畸形的情况越来越严重，所以夏天不太能穿凉鞋，不太敢露出来。
上观新闻：但你那张照片的配文是，你觉得它们挺美。为什么觉得美？
朱洁静：因为这是属于舞者的一种标识，当你把双手和双脚露出来的时候，可能不用自我介绍，别人看一眼都知道，要不就是搞艺术的，要不就是搞体育的，反正被摧残过，一种烙印，一般人可能还无法拥有。
上观新闻：照片下好多网友留言，说“受过的伤都是你的勋章”。
朱洁静：我以前总想把这些我认为不好看的东西遮起来，但现在我内心越来越笃定，会自然而然去接受身体每一个真实的存在。那就是你的脚，你也不能把骨头推进去，P成一双白白嫩嫩的脚。我觉得去接受它，去跟它和解，慢慢地，你就会发现这双独一无二的脚还挺性感，挺美。
演出前，素颜的朱洁静 摄影：董天晔
上观新闻：什么是美？二十几岁和三十几岁的时候，你对美的理解有变化吗？
朱洁静：二十几岁或更年轻的时候，还是更注重外在的包装，或者附加的穿衣、化妆，包括表演时的那种状态，想把自己的美更加锋芒毕露地展示给大家看，生怕别人看不见。但是现在，我越来越想把这种美的能量从外化变成内化，会觉得，光芒四射不一定是美唯一的答案。
你刚才还跟我说让我化点妆再采访，我本来不想化妆。我觉得舞者在剧场走台的时候，可能在别人眼里就是没有那么美，皮肤可能是糙的，头发也有点乱，但她整个人都投入在工作中。人在投入一件热爱的事情当中，很专注的那个样子，我觉得很美。
可能现在我会把一些东西拿掉，也试着努力把那些东西放下。当你真的放下以后，就会有另外一种力量开始生发出来。时间带给我，对美的非常本质的、内心的一种改变。我很喜欢自己这样的状态。
《永不消逝的电波》走台 摄影：董天晔
等待的意义
上观新闻：173天没登台了，你会想念剧场吗？最想的是什么？
朱洁静：特别想。想舞台，想剧场，最想的是这些观众，好久没见了，他们还会来看吗？我觉得站上舞台的时候，舞者的整个人才是完整的。
去年我们好像睁开眼就能演，然后你会觉得演出轻而易举，每天都在身边发生着。一转眼上海经历了那么大的一次考验，现场演出变得那么珍贵，我们跟观众的见面变得那么久违，你就会觉得一切都很不真实，一切都比以往更珍贵，更微妙。
我一直觉得剧场本身是一个很不真实的空间，现在觉得现实生活也是，充满着戏剧性。
我现在都不敢去想演出当下的感觉，我会保留我的情感。我想在7:30开场到10:00这两个半小时里面，真真实实地去感受半年没见的“兰芬”和“李侠”，半年没见的这些“电波”的观众。
上观新闻：很久不演“兰芬”，会觉得离她更远了吗？
朱洁静：的确有一点紧张，有一点兴奋，也有一点陌生，会觉得离“兰芬”好像有点远。但是当你穿上戏服，踏上舞台的时候，突然发现有了一种新的感觉，跟以前不一样。
我看到我的舞伴王佳俊的时候，我都不用跳舞就想哭。经过6个月沉淀，我发现他不一样了。我现在演“兰芬”的时候，也不一样了，所以也很想把这一份我觉得对角色更深的或者说更多面的理解放到新一轮的演出当中。
化妆间里的朱洁静 图片来自朱洁静微博
上观新闻：从400场到401场，过了173天，漫长的等待中你会焦虑吗？
朱洁静：我不会焦虑，我会更相信等待的意义，或者说“我们终于可以在剧场见面”这句话的意义，它不是轻易说出口的。终于我们相见了，我们等了好久，是现在整个生活状态，整个演艺行业的现实，它真的让我觉得每一场演出都非常不容易。当一切都就绪的时候，也许就差那么一点点，所有人的努力在那一刻就要从头开始。
你会感到艺术的那种可贵，在那么复杂的现实下，观众还愿意呼唤我们，还愿意来到剧场，你就会觉得很美妙，很感谢他们，也很珍惜。
平行世界的另一个朱洁静
上观新闻：你知道吗？我看到你去参加《乘风破浪》第三季，其实一点都不吃惊，我觉得这是朱洁静会干的事儿。
朱洁静：对，应该是我会干的事儿，我觉得自己都控制不了自己的灵魂。也许我们的生活中有很多未知的、不确定的，或者超出自己掌控的事，因为各种各样的机缘来到你面前，你是选择去前进还是后退，完全取决于每个人的选择。至于朱洁静，一定不会拒绝迎着风踏着浪，在风雨中肆意奔跑的人生。
朱洁静在《乘风破浪3》中 图片来自朱洁静微博
上观新闻：你适应综艺的游戏规则吗？一开始有水土不服吗？
朱洁静：不太适应，连规则都看不懂。有观众会说，这是平行世界的朱洁静，说我在团里、在剧场是这个样子，在节目里或私下生活里又是另一个样子。我觉得好像是的，平行世界里有两个朱洁静，可能曾经有过矛盾，有过碰撞，但现在你会觉得，她们和解了，成了好朋友。
我在传统的舞台上已经很少遇到害怕的事了，我觉得凭我的经验，凭我的一些个人能力，我已经完完全全可以去享受这件事。但是在综艺的舞台上我就是一个小白，什么都不懂，镜头在哪里，你应该以什么样的方式去面对镜头，完全就是从零开始。
它超出你的掌控，但是你就会发现很久没有那么刺激了，很久没有。说到底看一看朱洁静你离开了你的舒适圈，你还可以有底气，很自信地去赢得大家的喜欢吗？
上观新闻：那你玩得开心吗？
朱洁静：挺开心的，而且越来越找到感觉。每一秒都有你完全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每天只想做一件事是不可能的，你要有三头六臂，有很多个脑袋随时随地切换频道，其实挺考验人的。
每天都像一个刚出生的婴儿一样，吧嗒睁开眼睛，脑子里有很多问号和感叹号。不要觉得好像朱洁静很“社牛”，不会紧张，其实不是的，我都是装的，可紧张了，太难了。
朱洁静在《乘风破浪3》中 图片来自朱洁静微博
上观新闻：你担心过参加综艺节目会有质疑和负面评价吗？
朱洁静：完全不会，我觉得现在的朱洁静有被时间或者生活中遇到的起伏练出来，我真的不在意别人看我的眼光，我更在意的是我自己在这个节目里，是不是真诚、善意地去交朋友，是不是真诚地、虚心地去学习。镜头是做不了假的，观众会接受很本色、很真实的每一个“姐姐”的样子。
上观新闻：但不是所有人都敢于在镜头面前表露真实的自己，这是需要勇气的。
朱洁静：你是说真话还是说了假话，你是在表演某一种状态，还是真实地投入当下？今天的观众是看得到的，我不担心观众批评的声音，我反而还挺希望他们来给我挑挑毛病的。
如果在100条声音里，有一条是不好的，可能我的眼睛就看到那一条。我会在意他们的出发点，他们评判我的角度，我不会把这些东西都摒弃掉，我什么都可以接受。我觉得你越接受你自己，就越坦然，就什么都不怕。
《永不消逝的电波》排练中 摄影：董天晔
人总得回家
上观新闻：你在《乘风破浪》里的首秀，曲子是德彪西的《月光》，最后对着把杆轻轻一吻，那一吻代表着什么？
朱洁静：就像羽生结弦亲吻冰面，对我来说可能就是一种仪式感。
从踏上舞蹈第一天开始，它就横在教室里面，每天习以为常去触摸着它，但是没有去解剖它的意义，这支舞就是解读我跟这根杆的爱恨纠葛。
上观新闻：很多网友在问，你以后会不会减少在剧场里跳舞的次数？
朱洁静：绝对不会，我觉得对我来说，剧场就是我的家。一个人怎能不回家？就算在外面“野”了再久，人总得回家，回到家里跳舞才更有底气。而且家才是你的立身之本，所以别忘本，人都别忘本。
我觉得这个时代对年轻人，有更多的通道和机会。你把一个人关在一个地方，这个地方就算再美好，但关久了，可能你会觉得像个牢笼，想出去看看。你不要害怕外面的世界太多彩，然后你就不想回家了。
我觉得你要相信他们，就像我的团相信我一样，我也相信每个愿意出去发展的年轻人，我相信他们会意识到，家永远是值得信任的。在你受伤的时候，在你跌倒的时候，家是能够给你温暖的地方。
舞剧《朱鹮》，朱洁静和王佳俊 上海歌舞团提供
上观新闻：首席舞者之后，你又有了个新的身份——上海歌舞团副团长，会不会有更多压力？有了《朱鹮》和《永不消逝的电波》，都是现象级舞剧，怎么继续突破自我？
朱洁静：这也是我开始思考的一个很大的课题。“电波”现在有“风雅颂韵”四组演员，《朱鹮》也有第三组、第四组，它是一个越来越庞大的大家庭，越来越多年轻人开始扛起重要的位置。我也很愿意当一个小家长，陪伴着他们成长。
以前也偷偷想过歌舞团下一部戏是什么，我们已经有了一些选题，这对我来说是史无前例的一种压力。但在家里，有那么多人在并肩作战，给我勇气去尝试。所以想到未来，还是让我觉得既期待又刺激。
上观新闻：舞蹈演员在30+的年龄，会有一个时钟滴滴答答在自己的心里面走吗？会有一种不知道未来还能跳多久的紧迫感吗？
朱洁静：会。我现在看着自己的身体，可能镜头藏得住，可以用一些技巧和经验去弥补，但我自己是知道的，它是一种不可逆转的衰退，这是客观的存在。
我觉得“电波”打开了我对舞蹈演员的认知，我以前只是用身体去认知，但现在懂了，舞蹈演员可以用各种各样最适合自己的方式去延长自己的艺术生命。
对我来说，现在的自己非常享受在舞台上，用身体、用表演去刻画人物。有些人跳不动就不跳了，但有些很有智慧的舞者，会用别的东西去赋予身体无穷的能量。
上观新闻：所以你期待在舞台上塑造下一个、下下个角色吗？
朱洁静：当然。不会过瘾的，就算有下一部、下下部戏依然不会过瘾，我很贪心。但我眼里不能只有自己，我会把一些工作交给年轻人。
所以我特别希望我能带着他们别掉队，我也别掉队。我希望我的师弟师妹们有这样的魄力，有这样的欲望，希望他们能刺激我，能够让我觉得不满足、不甘心，我还要继续往前冲。
题图来源：上海歌舞团提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