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丙燕:有一种美并不被岁月善待
戏里戏外,颜丙燕常常占据C位,但很少成为颜值担当。即便是在《万箭穿心》《盛先生的花儿》等完全以她为核心的影视作品中,颜丙燕依旧尽可能褪去演员的光环,将容颜深藏在街巷的尘土,将自我融入叙事的背景。但她的美,有一种破土而出的生命力。无论是“女扁担”李宝莉、家政员棉花、不良青年钱叶红等混迹于社会边缘的小人物,还是纪委书记王瑛、国安干警段迎九等一身正气的公务员,这些女性大都不以美貌示人,却总有一瞬间让人产生无限怜爱,总有一组镜头让人由衷感佩。①颜丙燕在《爱情的牙齿》中饰演不良青年钱叶红
②颜丙燕微博上的礼服照
③颜丙燕在《对手》饰演警察段迎九
颜丙燕50岁了,50足岁。女人的年龄是要算足岁的,尤其像颜丙燕这样的女人。因为岁月之于她,犹如贴在手机屏幕上的膜。乍一看严丝合缝,细一想却令人窒息。膜面上的每一道划痕,都是年轮的投射,记录着生活的刮蹭。
在青春至上的演艺圈里,50岁的颜丙燕算是个另类。她不做医美,常常素颜,鲜少扮嫩,似乎总是在刻意回避脂粉,总是在与刻板印象中的“美”保持距离。与她本人正相反,她所饰演的角色往往带有明显的容貌意识,有让观众肉眼可见的容貌焦虑。
在《盛先 生的花 儿》中,闺蜜指着她的情夫说,“他老婆长得真难看,哪有你俊。”
在《万箭穿心》中,她对闺蜜说,“凭我的长相,追我的人也不少。”
在《爱情的牙齿》中,她问小混混:“你说我盘儿靓不靓?”
颜丙燕美不美?毫无疑问,她是一个美女。1997年,《红十字方队》中心高气傲的肖虹一角让她走上人生第一个巅峰。那一年,她25岁,满脸的胶原蛋白,浑身的荷尔蒙,换作今天也不输任何一位当红小花。但她并没有在这碗“青春大锅饭”里扒拉几口,就急匆匆转场去了一个并不以美貌为资本的世界。2012年,40岁的颜丙燕凭着《万箭穿心》中李宝莉一角揽获八座最佳女主角奖杯。穿着破衣,挑着扁担,操着方言,那一年,她已不再是美女,因为“美女”早就贬值得不再适用了。
质朴:不鲜艳的美
颜丙燕不是“第一眼美女”。在群芳斗艳的演艺圈里,她的外貌不算出挑。甚至在许多场合,她看上去姿色平平。
若非电视剧《对手》近期走红,不少网友可能认不出文代会合影中那个站在周冬雨和宋佳之间的中年女人;许多观众也不太可能将《家宴》中精明干练的女强人冯大米与曾黎饰演的冯小米、戴娇倩饰演的冯果果并列为美人。戏里戏外,颜丙燕常常占据C位,但很少成为颜值担当。
即便是在《万箭穿心》《盛先生的花儿》等完全以她为核心的影视作品中,颜丙燕依旧尽可能褪去演员的光环,将容颜深藏在街巷的尘土,将自我融入叙事的背景。
但她的美,有一种破土而出的生命力。无论是“女扁担”李宝莉、家政员棉花、不良青年钱叶红等混迹于社会边缘的小人物,还是纪委书记王瑛、国安干警段迎九等一身正气的公务员,这些女性大都不以美貌示人,却总有一瞬间让人产生无限怜爱,总有一组镜头让人由衷感佩。
颜丙燕之所以被影迷“封神”,可能很大程度上因为这场戏:李宝莉一路尾随丈夫,在确认其出轨后精神崩溃并选择报警,当警车驶向丈夫与情人所在的旅馆,她回头望去,眼中噙满泪水。这一回眸,是整部电影的高光时刻,也是颜丙燕演艺生涯中最值得被铭记的定妆照。
这一定格,更是对颜丙燕的美作了最恰如其分的注脚:她的美,既不在于热情洋溢,也不在于内敛深沉,而在于情绪宣泄前欲哭又止的停顿;她的美,既不在于动态的举手投足,也不在于静态的肖像侧写,而在于介乎动静之间的微妙张力;她的美,既不高冷,也不艳俗,而是一种困顿于市井却未曾沾染风尘的质朴。
眼泪,是颜丙燕随身携带的道具。在《盛先生的花儿》中,当棉花得知自己终于怀孕时,她快步走出医院,抬头望向天空,仿佛阳光第一次照在自己的脸上。她笑了,咧开嘴笑了,笑着笑着,哭了,放声大哭,哭着哭着,用手捂住了嘴。从情绪递进的角度说,这场戏和李宝莉捉奸正好相反。李宝莉在目击丈夫与情人进入旅馆后,靠在墙角,背转身,瘫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这是一个假装坚强的女人在确认四周无人后得以释放委屈时的放松。而棉花的哭,则恰好是在毫无戒备地宣泄时惊觉四周有人后表现出的惶恐。
就性格塑造的角度论,这两场戏又有异曲同工之处。李宝莉与棉花,一个是对生活充满期待却遭遇命运的迎头痛击,一个是在泥潭中挣扎却突然收到上天馈赠的重礼,两个命运轨迹相反的女人却有相似的性格特征:外表坚强开朗,内心柔软自抑。她们渴望表达内心的情感,却又生怕世俗投来异样的眼光,所以只能偷偷释放情绪,不敢在他人面前表露心声。也许,僻静的角落是她们放飞自我的专属位置。
相比李宝莉、棉花,《对手》中的段迎九则是一个相对平面的人物。她没有复杂的身世背景和过于坎坷的人生经历,只是工作与家庭之间难以调和的矛盾偶尔戳中她内心的痛处。对颜丙燕来说,“岁月的善待”也许不见得是一件好事,因为欠缺层次的人物设计让她无从施展多面的演技。
但即便如此,这个角色依然有动人之处。段迎九与前夫办完离婚手续后在饭店小酌,她听着前夫的唠叨,摸着敲完钢印的离婚证,欲哭又止。当她离开饭店,独自走在僻静小道,她戴上墨镜,积蓄已久的情绪终于爆发。这一幕,似曾相识,余味不尽。
多面:不单调的美
近年来,演艺圈弥漫着一股“中年危机”,不少女演员感慨芳华已逝,本属于她们的热门影视剧一号番位被更年轻的小花们占据,而自己只能在“妈妈”乃至“奶奶”的戏路上越走越窄。
同样的问题,颜丙燕的答案很干脆:“对于我来说,没有特别明显的感觉,因为我产量本身就特别低。”
这是自嘲,却不是自谦。与多数一线中年女演员相比,颜丙燕的产量确实偏低。产量低,往往意味着观众缘不足,因为影视剧是否叫好又叫座,存在相当程度的偶然性。纵使演员本人对剧本精挑细选,对演技千锤百炼,依然无法完全左右票房和收视率,当然更难影响口碑。颜丙燕也不例外。在她为数不多的亮相中,不乏口碑、收视“双扑街”的滑铁卢之作。
但还有一句恐怕得罪人的话,颜丙燕没有说出口——她的作品虽然不多,但戏路从来不窄。
演员是一个容易被贴标签的职业。在一众中年女演员中,有人清冷,有人奔放,有人邪魅,有人诙谐,有人阴郁,有人自带大女主光环,有人天生玛丽苏。而在颜丙燕的身上,能看到泼辣、恬静、放浪、矜持、天真、稳重、叛逆、顺从。如果只能用一个词来形容她,应该是“一人千面”。
颜丙燕的金鸡封后之作不是《万箭穿心》,而是更早的《爱情的牙齿》。这部电影以三段情感纠葛为主线,讲述了“问世间情为何物”的女主角钱叶红在遍尝爱情苦果后体会到的人世冷暖。颜丙燕对钱叶红不同人生阶段的阐释,最直观地表现为发型演变,从双辫到马尾再到烫卷,见证了一个女孩成长为女人。与此同时,她悄无声息地用眼神与步态演绎出岁月的沧桑。学生时期的钱叶红双手插在裤兜,走起路来驼背耸肩,眼里充斥着对全世界的不屑;实习期间,她双手插在大衣口袋,走路时步点轻盈,娇羞地蜷缩着身子,双眸闪烁着爱情的火花;人到中年,她双手环抱胸前,踩着哀怨的碎步,眼神早已黯淡无光。
习惯双手插裤兜的,还有段迎九。在老段的身上,能看到钱叶红学生时期的痞气。但两人又有着悬殊的差异:一个单纯,一个成熟;一个初涉感情世界,一个久经谍海沉浮;一个为情所困,焦虑漫步,一个身负重任,沉吟踱步;一个眼神里写满了对爱的好奇与迷惘,一个双眼中装配着识别人脸、洞悉人性的雷达。
与表情、身形相比,语言可能是颜丙燕表演中更为鲜明的特点。她音量高、咬字准、语速快,天生适合李宝莉、冯大米这些泼辣的“刀子嘴”角色,就连棉花、段迎九也偶尔展现出嘴碎的一面。也正因此,当李宝莉稍加迟疑后沉默地搬离旧居,无声的场面与这个话多的女人形成强烈的反差,透出一股“认清生活真相”的绝望,以及作为妻子、母亲、儿媳残存的倔强。
这场戏,原剧本中李宝莉有一句台词,但颜丙燕执意将其删去。这说明李宝莉的“刀子嘴”性格,是演员有意识的塑造,而非潜意识的本色流露。这也就不难理解,为何李宝莉与《借枪》中的周书真会有如此显眼的差距。周书真识大体也看眼色,她并不寡言,却绝不多嘴,在与丈夫的拌嘴中夹杂着京韵大鼓的唱腔,在面临生与死的抉择时吐纳出澎湃的爱国情怀。借用热播剧《雪中悍刀行》的一句台词,周书真属于“洗干净挺贵气”的女人。但她的贵气并非旗袍、大鼓这些服饰道具所赋予,她的身上也没有钱叶红人到中年的丰韵。秀外慧中,大抵如此。
从语言的角度,可称得上有颠覆性突破的,当属《冬去冬又来》中的儿媳坤儿——这是一个哑巴。与习惯性将一句话拆作三句讲、每一集至少发一次飙的冯大米相比,坤儿的举手投足都像是慢动作。生理残疾之余,坤儿更是一个真正意义上沉默的角色。全片中,她的背影与侧面镜头远多于正面,她几乎没有任何主动表达,只有无言的应答与挣扎。她的每一声嚎叫,在黑白滤镜的东北雪地里,都让人感到凉意与窒息。
由于造型相似,坤儿的某些镜头容易让人联想到失意的李宝莉。但颜丙燕为这两个角色注入了截然相反的血液。李宝莉和坤儿的双眸同样澄澈,但李宝莉的双眼向观众诉说着委屈与仇恨,而坤儿在面对日军遗孤时一弯腰,只一侧脸便让人不难察觉,她的脸上没有仇恨,只有母爱。
别扭:不协调的美
从调皮任性的将门千金到备受欺凌的农村妇女,一人千面的颜丙燕,分饰着社会各个阶层的芸芸众生。你很难用一个关键词来定义这些角色,非要说有,那可能是“别扭”。
当李宝莉满心欢喜地搬入新家,却遭遇丈夫的冷遇、背叛、自杀;她强作镇定地挑起生活重担,又受到情夫的戏弄、孩子的鄙视。当棉花好不容易找到一份收入稳定的工作,却遇上年迈痴呆还好色的盛先生与刻薄蛮横的盛琴;当她意外怀孕,喜得贵子,却遭到盛家解雇、情夫弃养,甚至被告知胎儿大概率先天性残疾。当钱叶红开始体会到初恋的滋味,暗恋她的男孩溺水身亡;当她为爱不顾一切,忍痛打胎,结果只能与情夫隔着火车车窗四目相对;当她放弃幻想,渴望平静生活,老实的丈夫又在她心上扎了一刀。
影视剧中的颜丙燕过得很别扭。她渴望开始新的生活,却发现新生活一团乱麻;她渴望家庭和睦,却遭遇丈夫、孩子的不待见;她渴望融入大城市,却在快节奏的生活中手足无措。在社会地位、经济地位、家庭地位的剧烈摇摆中,颜丙燕不同于曾黎、李小冉的温和似水,也不同于海清的自嘲解困,她不断地激烈反抗着命运的戏弄,不断地尝试着维系自己与外界的平衡,但平衡一直被打破,生活总是一地鸡毛。
在影片的结尾,我们往往看到相似的背影:李宝莉拖着行李诀别过往,棉花背着孩子回到老家,钱叶红忍着背痛拔掉虎牙。幸运的是,她们至少收获了相对平静的生活。不幸的是,崭新的生活是她们在无数次抗争与妥协后作出的最坏打算。
这种别扭感也来源于角色本身。如果李宝莉第一时间答应丈夫的离婚请求,那么整个家庭跨越十余载的悲剧就不会发生;如果钱叶红没有当着全班人的面念出那封情书,那么她的初恋就不会以生命为代价;如果棉花听从医嘱放弃孩子,那么她也许就能在大城市继续打拼下去。从某种程度上说,她们与生活之间的别扭,也是由自身性格的别扭所致。她们身上的伤疤,既是生活的刮蹭,也是性格棱角的划痕。李宝莉说,“什么万箭穿心?我就不信这个邪。我就是要说,这叫万丈光芒。”
有意思的是,每当颜丙燕饰演的角色遭遇“万箭穿心”,她作为演员总能发出万丈光芒。这种反差的根源,是颜丙燕本人的“别扭”。
她是一个与自己别扭的人。1984年,12岁的颜丙燕误打误撞进入北京歌舞团。对于一个女孩而言,舞蹈的美感是献给观众的,留给自己的只有酸痛。但是从小喜爱唱歌的颜丙燕依然坚持了下来,坚持了14年。用她自己的话说,独立叛逆的性格让她从小学会与自己死磕。
跳舞如此,演戏亦然。人们常用“气球”来形容好演员,因为他们有魄力、有毅力为了角色需要而增重或减肥,以牺牲健康的方式换取镜头前的真实。颜丙燕就是一个例子。为了贴近王瑛的圆脸,她增重15斤;紧接着,为了穿上剧组为周书真定制的旗袍,她在一周内减重15斤;为了展现段迎九的身手,她又开始了增肌训练。有些人拍戏,是一段蜜月。有些人拍戏,是一次工作。颜丙燕拍戏,是一场苦修。
如同她所饰演的诸多角色,与自己别扭的颜丙燕,必然也与生活别扭。拍摄《万箭穿心》期间,她与导演王竞针对多场戏的拍摄手法产生分歧;拍摄《爱情的牙齿》,她拒绝了导演庄宇新的非实景试镜要求;拍摄《借枪》的第一场戏,她向现场导演坚持要求将屋内场景还原到更真实的状态。片场以内,颜丙燕不跨戏,不接非同期录音的戏,不接拍摄时长过短的戏;片场以外,她不接综艺,不接广告,非宣传期不做宣发。她给自己定下条条框框的同时,也是在向行业、向环境发起挑战。
与生活别扭的人,生活也在找她的茬。凭着《红十字方队》获得人生中第一个演艺奖项,颜丙燕却没有得到趁热打铁的机会,因为她的母亲病了,一病就是八年。26岁到33岁,一个女演员最青春靓丽的八年,站在高起点上的颜丙燕放弃了继续攀登,而是回到病床前,陪着母亲走完了人生最后一程。
这是一个颜丙燕式的决定:为了自己想要的,她可以放弃其他一切,甚至牺牲自己。而为了得到自己想要的,她决不妥协。正式重返演艺圈后,她又好几次作出类似的决定:为了一部自认的好片,她可以反复雕琢同一场戏,可以不计片酬,可以推掉其他好片。至于何为好片,颜丙燕的要求几近苛刻,正如这位50岁的单身女性对于另一半的要求:如果碰上一个特别“要命”的人,那就嫁他,即便他是穷光蛋;但如果遇不上,那就别凑合了。
当然,与李宝莉相比,颜丙燕终究通透得多,也因此幸运得多。她总说自己笨,不会举重若轻地表演。她总说自己懒,懒得应酬娱乐圈的灯红酒绿。如今来看,她对于表演的执念,她对于演员身份的坚守,她对于行业乱象的不妥协,都具有相当的远见。因为勤奋也是一种天赋,一种几乎所有人都自以为拥有,其实却没有的天赋;执着也是一种明智,只要你认准了正确的方向。
颜丙燕就是走在一条自己认准的路上,虽然步伐不快,偶尔还会歇脚,但她从不走偏,也未曾走远。所以她有幸遇见了钱叶红、李宝莉、棉花。颜丙燕的幸运,成就了她们;她们的不幸,成就了颜丙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