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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访丨《乌海》导演周子陽:尽可能做出人的复杂性和多面相

作者:陈晨 来源:澎湃新闻2021年11月03日

10月29日上映的影片《乌海》,是导演周子陽继《老兽》之后的第二部长片。影片入围了第68届圣塞巴斯蒂安国际电影节主竞赛,并获得费比西影评人奖。

电影从黄轩饰演的杨华欠债开始进入,这场债务关系中牵涉到城市发展进程,以及对人的自尊、价值、良心的拷问。追债的日日紧逼,欠债的道德绑架,家人的鄙夷蔑视,妻子的疏离背叛,事业陷于瓶颈,交友遇人不淑,镜头在记录这些崩坏的过程中敏感捕捉着人复杂的情感变化。

《乌海》剧照,主演杨子姗和黄轩

《乌海》的故事里包含了一个家庭积年累月里深藏的沉疴,以及社会高速发展下人心猝不及防变异的新疾,但集中在短暂三天之内齐齐发作,强烈的外在戏剧冲突和人心的内在张力共同发力,搅碎了一个人原本看似平静美满的生活。

相比《老兽》,《乌海》的卡司和制作水准上都有了全面的升级,气质上有些不同,又有一脉相承之处。两个男主角都很大程度上的不讨喜,又真实得令人服气。周子陽喜欢观察那些在关系里处于矛盾中心的人,处于弱势的一方,个体尊严被碾压后,如何去消化这种复杂的处境?善良人性深处,也有幽微暴烈的火种。如片中黄轩饰演的杨华,越努力挣脱,陷得越深,几乎毁掉家人的生活。

《乌海》剧照

有人说这是今年“关于两性关系最生猛的国产片”,有人说它“扒开现代婚姻家庭的外壳,直击婚姻痛点”,还有评价说,“没有一对夫妻能平静看完。”

写剧本时,周子陽身边有6对朋友相继离婚,电影中很多细节便来源于此。至于另一条线索中的网络借贷及其派生的种种,出生成长于鄂尔多斯的周子陽,见到过金钱欲望的极速膨胀和泡沫破灭,并且自己也有过一段时间挣扎在生存与生活之间。在还没有正式成为一个电影导演之前,他在最困难的时候借了二三十个网络贷,只能每天拼命写剧本。前些年电影市场还算得上火热,《老兽》在金马提名的第二天,就有人带着其他项目去找周子陽。蛰伏十年才拍上电影,周子陽不想浪费每一次机会,但对于当下的他,未来想成为怎样的导演,那个答案已经越来越清晰。

导演周子陽

【对话】

典型的“中国式吵架”和婚姻中的弱势方

澎湃新闻:电影里有一场很精彩的吵架戏,怎么样达成了现在这样一种处理方式,和演员商量的过程中大家贡献了怎样的生命经验?

周子陽:技术层面来说,首先我在前期的时候就思考,这是一个长镜头,想不打破演员的表演,让演员的表演以更大化、更最具张力的形式呈现出来。那么技术上我们要完成我这个目标,完成我这个想法,就要各个部门来配合设计调度。

表演层面上来讲,这场戏里面,人物关系情境和内心活动都是在不断翻转的。比如说杨子姗演那个人物,一开始是准备要给老公说她怀孕的事情,在这个状态里意外发现老公手机里的信息,产生极大的误解,同时又被老公发现了她的秘密,并且成为被误解的对象。她的心理的巨大转变,演员要完成从期许到崩溃的巨大转变过程,同时又是一个激烈情绪的吵架戏,有大量的台词要带出一些人物的生活信息,其实是非常难的。

我记得当时我们三个在房间里面交流了差不多五六个小时,深入地探讨中国人的吵架特点是什么,也探讨我们个人的情感经历,或者我们身边人的情感经验,尤其夫妻之间,在极端的时候如何面对这些事。

《乌海》片场照

澎湃新闻:所以中国人的吵架在你看来是怎么样的?

周子陽:我们说我们要拍出属于中国人的吵架戏,它的特点是不那么理性,不是你一句我一句就事论事,是到情绪上头的时候,你说你的,我说我的,然后两个一起顶在那,挖对方最痛的地方。还有尤其爱说对方父母的过错,以及吵着吵着就翻旧账,把前几年的问题一起拿出来说,车轱辘似地往前倒。这些都是中国人的吵架特点。所以我们总结出来大家都觉得很有共鸣,就决定说一定要拍出这样的一场吵架戏。基本大的问题就聊到这儿,然后就开始拍。

澎湃新闻:这里还有一个表演风格的问题。这些年大家对文艺片表演有一个印象,好像都更偏向于收着,这种非常外放的需要持续性爆发力的表演,怎么去把握?毕竟很多时候演得过于直白很容易就让观众觉得“像电视剧”。

周子陽:我觉得,电影语言和电视剧完全是不同的语言,不是以内敛或者外放在区分。我很早就想好,它是在说一个冲突事件发生前的72小时,选取的就是一个极端的事件下这几天,身处其中的人就不是平静的,是愤怒、极大的焦躁和焦灼。这个时候它必然不是内敛的,它是一种发泄。前几天有一个朋友看了电影,他是学佛的,说你这个电影实际上讲的就是“贪嗔痴”。所以确实它不是一个缓慢的状态性的东西。这种表演方式和整个的故事人物是一体的。

澎湃新闻:很多人说,这部电影剖开了现代婚姻家庭非常现实和不堪的一面,你自己对婚姻有怎样的观察?

周子陽:我觉得,婚姻里边最重要的,实际上是沟通、包容和理解,但是大多数人,尤其当下,独生子女这一代,习惯在感情里参照和长辈的交流模式。父母基本都是宽容的,他们(子女)缺少同龄人之间亲密相处的经验,习惯于被宽容,所以遇到冲突比较难让步,容易走向一个极端。同时,社会经济在不断变好,一些影视作品对于感情的描绘,给年轻人带来很多对爱情和婚姻过于美好的想象。但实际上,很多认知是不够真实的。真实的婚姻是贴地的,伴随着每天切实、重复的生活,和很多杂事。包括我在对自己婚姻的观察里也觉得,最需要的是人的善意和宽容,如果你没有这个,无数的事情都可以让人走向崩溃。

澎湃新闻:近年来,我们看到一些对婚姻关系反思的电影,好像女性视角的作品会多一些,对这个话题,男性视角里想要提供哪些探讨的空间?

周子陽:我做电影的时候,会在一个故事里着重去想,主角是谁。

比如说做《老兽》的时候,最原始听说的事情是,孩子绑架了他的父亲,那么我觉得,这个父亲在某种程度上是一个受到损害的,同时是家中权威的一个矛盾综合体,这非常让我着迷。我当然也可以让孩子做主角,但父亲让我觉得更有意思。

《乌海》也是一样。我最早听到的的一个故事,也是这两个家庭之间,这两个夫妻之间关系都不错,但是家庭地位悬殊很大,男的是弱势的一方,女的是整个家庭经济的支柱,男的就在这个关系里越来越觉得不堪,最后愤怒之下做的一个极端的行为。从这个最原始的版本里,男性是一个弱势的状态,我的故事是从这里开始的。如果女性是弱势状态的话,我可能关注女性心理在这个事件里边的变化,所以我的出发点从来不是男性或者女性。

澎湃新闻:除了婚姻里的问题,《乌海》延续了《老兽》对社会性问题的观察和展现,比如当代人很不健康的债务问题。好像两部电影里的社会问题都是由于经济过于快速的增长带来的,你自己对此有哪些体会?

周子陽:因为我老家在鄂尔多斯,那些年的变化对我可能触动很大,身边人贫富差距在短时间内被迅速拉开,性情变化也反映到人性里各种之前不曾察觉的部分。尊严、欲望这些东西,作用在人身上,产生各种变化。到经济平缓了之后,一切又变得平和,暴富过的、践踏过别人尊严的人,又回到大众生活中,变得跟大家没什么两样。物欲之下,人的欲望是无限的,人就会走向极端。

另外,社会总是会把评价一个人的标准和他的经济能力挂钩,同样的事情,如果这个人是有钱的,似乎就能得到另眼相待。把钱作为判断一个人和事的核心标准,不太关注情感、道德和情谊。物欲横流的世界下,人的精神的匮乏和价值观的单一,把看待很多事情的标准扁平化,又会带来层出不穷的社会问题。只要创作者要保持敏锐,即使不用刻意观察,你也能捕捉到这些细腻的变化和情绪。

好的表演,是剧本构建和演员自身经验的融合

澎湃新闻:电影在圣塞电影节首映的时候,就有人觉得,黄轩能拿个最佳男主。后来是在香港国际电影节拿了。你对调动演员有怎样的心得?涂们、黄轩在你的电影里都拿到表演奖。更多时候,我们看到青年导演会更在意自己的镜头语言而忽视表演。

周子陽:首先我有一个认知,是一开始就意识到表演是非常重要的。其他也很重要,但是如果表演上没有什么张力,甚至有明显的短板,就会导致整个电影都假的感觉。

其次,我觉得我自己认为最好的表演,大约应该是50%是剧本里边的人物,50%是演员的个人体验。你得把演员个人的东西也得调动起来。当一个角色能有50%的就是剧本中的人物设定,而另一半是表演者个人的生命里非常深的体验融入进来的时候,那两者之间就能产生奇妙的化学反应,演绎出独一无二的东西。

有的电影,我自己看的时候会感觉,要么就是剧本里对角色本身的塑造比例特别大,演员的空间可能会被限制,挖掘不出来更潜藏的精神世界里面和个人特质的部分;要么就是演员自身的特性太大了,占到百分之七八十了,感觉像演员“吃掉”了这个剧本。这两种都不是最理想的状态。

澎湃新闻:就是写剧本的时候不把人物写满?

周子陽:那也不是。写归写,但是在表演之前,是编剧和导演的创造部分。我觉得在人物的心理上,有我擅长的方法,比如虽然这个故事大概是发生三天里的,但是我其实是从这个人出生开始构建,他的父母是什么样的状态,在他出生之前是什么状态,他出生成长的路径,他的心路历程,都会构建完整的人物的心灵史和成长史,这样对于一个人物深入的理解,就会不仅仅局限于剧本。剧本只是水面上的冰山的部分,水面之下的部分非常大,而我会格外留意整座冰山的构建。

澎湃新闻:具体到这次的电影,怎么选到黄轩来演这样一个人物?

周子陽:实际上,他也是一个普通家庭成长起来的,他的过去起起伏伏,挺坎坷和曲折的。他是那种有生活的演员,我们聊到他的成长经历以及他熟悉的人里边,也有类似电影中这样的人物,所以他对这样的人物和环境都一点不陌生。甚至在他出道之前,也经历过很多很好的机会好像来临了,但又很快被换掉的那种失落,这些经历都变成他丰富的养料,让他有很多样的生命体验。

黄轩饰演杨华

澎湃新闻:《乌海》和《老兽》里的主人公,都是缺点非常明显,又让人同情、有点心疼的男性,你是对这样的人物比较情有独钟吗?

周子陽:我确实是觉得这样的人物有意思。一是他们非常的真实,也比较客观。我不是故意刻画得好或者坏,而想尽可能做出人的复杂性和多面性。但他们的底色,从根上又是比较善良的,虽然会做出一些看起来不那么道德,或者伤害别人的事情,但骨子里又是比谁都看重情义的,这样的人物,我觉得有意思。包括我也把对整个社会的观察,在这样的人物身上表现出来,我觉得这样人物身上所具备的矛盾性,是更加能深入展现这个时代的。

《乌海》剧照

某些“刹那”,比奖项更重要

澎湃新闻:看到之前一个采访,有提到这一部“形成了完整的导演风格”,具体可以展开说说你的电影美学观念或者追求吗?

周子陽:一个导演有分量,肯定是他有独特的电影语言,是只属于他自己的,不是说像谁,其实这个很重要。从这部电影来讲,我也想在我的电影美学、导演语言上有更完整和成熟的东西,比如说现实主义的和超现实的一种完整的体系和平衡。

在我这个电影里,比如说开头的肺鱼,出字幕的时候颠倒的画面,沙漠月亮、恐龙公园,这些超现实荒诞的景象和我的人物和现实部分是紧紧缠绕在一起的,并没有跳脱开现实的土壤。它完全是一体化的,超现实也是现实,融在一个完整的故事里,又构成了一个完整的视觉语言和体系。所以从这方面来讲,比起《老兽》当时来讲,我自己觉得是更加成熟了。当时也用了一些类似的表现方式,但它和现实的关系还没有那么紧密,更像是一种符号。

《乌海》剧照

澎湃新闻:《老兽》给你的电影生涯开了个好头,这次从演员到制作班底都升级了。和处女作相比,这一部的创作是更容易还是更难?

周子陽:每部电影它都会有不同的困难,只是困难的角度不一样。

第一部电影的话,我写出来之后,在找投资等等就会费很长的时间,这个是非常实际的困难,因为完全没有人知道你。

从这部电影来说,我想要一个有更大突破的剧本,拍摄、制作都升级了,尤其制作层面,纳入了一些更工业的团队,对于原来我们《老兽》的团队来讲,也是要一次能力的升级,这都是一个共同的挑战。同时,因为这是一个当代戏,每天都会有很突发的事情需要解决。

我觉得拍一部电影,特别像爬山,即便已经攀上过一次珠峰,两年后让他再爬一次,依然需要非常强的意志力,去锻炼、去练习,不是说一次爬上去,后面再爬就没有那些艰难的部分了。迈过新人这个阶段后,相关的压力也会比之前的更大。因为之前的是更小的、成本很低的文艺片,所以这次也是不同的全新的挑战。

澎湃新闻:这个挺高的起点,对之后的创作会有压力吗?

周子陽:我自己对这个作品的自信,从来没有怀疑过,我的家人,他们也还好。可能我父母会有一点怀疑说,你适合干电影吗?我的妻子,因为知道我一直热爱这个东西,她一直是很鼓励我的。更多改变的是那些原本不了解的你的人。他们会认可你做的这个事情了,业内也都知道你了,也知道作品的影响力,从这个角度来讲,进行后面的工作是容易了一点。

对电影的判断和自信,我觉得并不是奖项给我的。比如《老兽》的时候,在杀青的前一天晚上,我和涂们老师俩人坐房间里,也不聊天了,就两个人相视而笑,说觉得“这事成了,跑不了了”。第一版《老兽》剪完之后,我和五六个人一起看,看完之后,我去二楼的一个小房间哭了。那种力量是特别强的。那种确定的感觉,比后面的那些获奖什么,对我们来讲更重要。

这次《乌海》也是,我看完初剪的版本,就觉得这个电影可以了,它的核心力量是在那的。那么对我来讲,这几年就没有白做这个事儿。对我来说某些“刹那”比后面附加来的东西更有意义。

至于你说起点高,我自己并不觉得。那你看索德伯格,处女作就是金棕榈,还有很多大师,出手就是横空出世的那种,我们这个成绩不算什么。而且还有很多非常好的电影,比如《燃烧》那年在戛纳,虽然没拿奖,但入围就已经能说明你在最好的那一拨里,所以拿奖也不代表能怎么样。对我来说,重要的是你自己知道自己在往前走。

我自己是非常平常心看这些东西,一方面,你保证自己的标准,同时未来的方向上,我觉得自己要更像一个工业体系下的作者导演,能有一定稳定的市场和受众,作品在电影节层面也有表现。我喜欢这样的,有社会性、思想性,同时非常好看的电影。

【责任编辑:李丹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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