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牧之:《文史知识》创刊始末
原创 杨牧之 江苏人民出版社 今天
今年是《文史知识》创刊40周年,这本兼具了知识性、趣味性与准确性的刊物,以其 “守正出新”的理念、“大专家写小文章”的宗旨,影响了数代学人,已成为传播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普及历史知识的重要文化阵地。
《文史知识》的创办者、著名出版家杨牧之先生曾在江苏人民出版社2019年出版的精选散文集《梦回》中记录了其五十余载出版生涯的点点滴滴,其中《编辑部里的年轻人》一文就深情回顾了《文史知识》的创刊始末和那些曾经共同奋斗的战友们。今天我们摘录其中的片段,致敬这些可敬可爱的出版人,并从中探寻这本刊物经久不衰的秘诀和要义。
▲ 《梦回》,杨牧之著·摄影,江苏人民出版社,2019年8月版。
“管家”华小林
《文史知识》的“管家”是华小林。她最主要的一项工作是负责刊物的装帧设计,后来《文史知识》在设计上的庄重、大方、书卷气的风格,就是从那时候奠定的。
她没有学过美术,也没学过装帧设计,但她能借重懂行的专家,比如曹辛之、张慈中、范贻光、王增寅、杨华如等,她都请来出谋划策、帮她设计。渐渐地她也很在行了。
我曾写过一篇谈刊物版式设计的文章,题目叫《版面建筑师的威力》,文中说:“我常想,一个版面设计者好比是一个建筑设计师。他面对一片‘空白’,要把手边的‘建筑材料’(文章、标题和图片等)安排妥当,就如同建筑设计师,要在一片荒芜的土地上建筑起高楼大厦一样。”这段感想就是从华小林的实践得到的启发。
▲ 《文史知识》1981年1一6期
她是学历史的,把自己的所学努力应用在版面设计上。有一篇《投壶趣谈》的文章,介绍古代的投壶活动。她遍翻资料,找来河南南阳市卧龙岗汉画馆的投壶石刻画。画面上一只壶,壶两面各有一人正在抱矢投掷,两人之旁,一大汉席地而坐,醉态毕露,一望而知他是投壶场上的败将,多次被罚酒,已不能自持。这幅汉代石刻画配得多么好。看了这幅画,对汉代投壶游戏就很容易理解了。
华小林对刊物版面的细微处很是用心,看出她对刊物的热爱。《文史知识》上有一些装饰图案,很是古色古香,很适合刊物风格,最见特色的是版头、尾花。杂志一般都分栏目,栏头有时要加一个图案,叫作版头。文章结尾,剩下一二百字空白,点缀一个小图,称为尾花。版头、尾花都是很细微的地方,华小林在这方面很动脑筋,版头常用篆刻图章,每期变化不同;尾花常用动物肖形印,生动有趣。一图之微,常得读者好评。
编辑部里比她年龄小的、比她年龄大的,都管她叫“小林兄”,透着亲切和对她的尊敬。后来,她升任《文史知识》编辑部副主任。再后来,中华书局成立了一个方志办公室,需要一位踏实、肯干、有经验、懂历史的人负责,她便离开《文史知识》编辑部,到那里去做编辑室主任了。
▲ 《文史知识》创刊时的编辑队伍
风华正茂的余喆
余喆是《文史知识》元老之一。他来《文史知识》工作,颇有些偶然。
《文史知识》创刊之初,需要一个专职校对。中华书局有校对科,兵强马壮,能校中国古书,能校二十四史,那水平还能差吗?但《文史知识》是月刊,给校对留的时间很短,按一般书稿流程,来不及,非专设校对不可。我们就请书局出版部推荐一位能干的校对。一天,我在中午休息时到楼上校对科,想先见见他们推荐的那位校对。敲门而入,室内几位正在打扑克牌,没人理我。他们有的脚蹬在桌子上,有的激动地甩着牌,旁若无人。只有一位个头不算高的小青年过来和我说话,很有礼貌地问我,找谁。问答有致,彬彬有礼,告诉我我要找的人没在。他的做派与旁边几位大战扑克的人形成鲜明对照,我十分中意。心里就有了倾向,回去和有关同志商量,就把他调到了《文史知识》编辑部。他就是余喆。那位上面推荐的人没来,认都不认识的余喆来了,这不是偶然吗?但他的素养让我喜欢,这又是必然。缘份让我们一起工作了十来年,共同经历了《文史知识》创业之初筚路蓝缕的艰难岁月,结下了常人难以理解的友情。
“青春的岁月是人生最怀念的岁月”,这是余喆在他的一篇随笔《风华正茂的歌声》中的一句话,这句话颇勾动我的心弦。
余喆来《文史知识》后,就什么都干起来了。既是秘书,负责稿件收发,信函往复,又管校对,又负责跑厂,他就是半个编辑部。
▲ “八十年代我们怎样治学”讨论会
办刊物,尤其是月刊,按时出刊是头等大事。那时的印刷厂奇货可居,不像现在是买方市场,全国高、中、低档各色印厂一二十万家,此处不给印自有给印处。那时可不行,印厂看不上你,你就惨了。余喆逐渐摸清规律,他看出来要想让人家服务好,首先要给印厂“服务”好。这“服务”不是请烟送酒,而是工作的配合。印厂那时主要还是铅排,工作量大,工人工作很辛苦,所以要求也多。稿件一定齐清定,不可换来换去;版式一定合理、明白,不可倒来倒去;插图一定事先制好版,不可拼版了,插图版还没制好。余喆很快就弄明白了其中的要害,三个环节做得干干净净,利利索索,深得工厂师傅好评。因为活做得好,《文史知识》稿件一到,立马排版,从没有因为编务拖过期。
后来,我们和新华厂排版车间的师傅成了朋友。一次,余喆张罗着请排版车间师傅聚一聚。我、黄克和余喆,差不多就是全编辑部了,一起在西单曲园请排版车间调度严征祥师傅吃饭,那就是朋友之情了。
余喆十分用功。当时《文史知识》编辑部只有四个人,每个人都得文武全才,余喆十分注意在工作中学习。他为给“怎样欣赏古典诗词”栏目组稿,去拜访美学大师宗白华先生。事前找来宗先生的著作认真阅读,做足了美学功课。见到宗先生,便向他请教“中国诗的艺术意境”的特点,请他讲“中国山水画与山水诗的关系”。老人在家很寂寞,见到有中华书局的编辑来访,来访者所问在行,又是他一肚子心得的中国美学问题,便侃侃而谈,上下古今,妙语如珠。余喆还背诵了宗白华先生的得意之作《流云》:“诗从何处寻?在细雨下,点碎落花声;在微风里,飘来流水音!在蓝天末,摇摇欲坠的孤星……”老人更为激动,欣然应约,很快就给《文史知识》寄来稿件。
就是这样努力,余喆很快也可以做编辑工作了。
▲ 《文史知识》1984年1—12期
早期,《文史知识》编辑部只有四五个人。余喆年轻,脑子活,看我和黄克忙于组稿、编稿,便在经营上动脑筋。一次,我们得知周振甫先生在甘家口物资部礼堂讲授古典文学,余喆便约上黄克、胡友鸣三个人,一人一辆自行车,每人车后驮一包《文史知识》,顶着夏日正午的太阳,去现场售书。没用20分钟,所带之刊物全部售光。他说得好,这售书不是卖几十本刊物的问题,而是扩大宣传的手段。那时走出去营销在中华书局还是新生事物,很惹人关注。回程时,见路旁一小饭馆正在卸啤酒,三个人跑进去,一人一升,痛快淋漓,边喝边筹划着下一个活动。至今回忆那段往事,余喆还不忘当日的豪情。
今天的余喆虽然不复当年的清俊,不复当年的秀发,但生活的磨炼、工作的拓展,却使他更加成熟和稳重。
第三任掌门人胡友鸣
说到友鸣,他也算《文史知识》的一个“元老”了。他在《文史知识》只有四个人时就来到编辑部了。但那时他还是在北大中文系毕业前来实习的学生。
后来给我印象很深的是一件小事。刊物创刊不久,为扩大影响,我们便带着《文史知识》及中华书局新出的一些书去北大三角地销售。正值北大吃午饭的时候,很多学生端着饭碗,一边吃,一边翻着刊物。有一个学生问:“饭票要不要啊!”我想,我们要你们的饭票有什么用啊!开玩笑吧?这时一个声音说:“行,你买吧,可以用饭票。”回头一看,正是北大实习生胡友鸣。我很高兴,心想,这小伙子倒很热心,顿生好感。从远了说,这真是为读者着想,学生吃饭,没有带着钱;从近处说,他对刊物真有一份热情,想办法推销。
▲ 创刊时期编委及学者在北大
后来,他就留了下来。这一留就是大半生。从毕业前的实习开始到今天,最终成为《文史知识》第三任“执行主编”,算起来他已在《文史知识》干了二十八九年。他说,《文史知识》创刊后的第二期校样他看过。那还真如他自己所说:“《文史知识》多大,我在《文史知识》年头就有多大。”
抛开一切成绩不谈,单从对《文史知识》的坚守,我也愿意为友鸣写上一大笔。这种坚守,不是指岗位的坚守,不是指头衔的坚守,而是对《文史知识》风格、精神的坚守。这在他“掌门”的13年中体现尤为突出。
《文史知识》的组稿原则:名人写名文。写这个题目的一定是研究这个题目的“名人”,也就是专家。这个专家写出来的文章,够不上“名文”,一定退改。既不要给刊物丢人,也不要给他自己丢人。落实这个原则,大概就是《文史知识》受欢迎的一个原因吧?后来我们都走了,友鸣仍然坚守着这一原则。
有一次,刊物决定介绍《山海经》。谁能写,友鸣说:当然是四川的袁珂先生,他是中国著名的神话研究专家。于是友鸣便给袁珂先生发了一封组稿信。很快,袁先生便寄来他打算写的文章的提纲,还有一篇已经发过的文章。那意思是说,如果你们急,发过的你们可以再发一次。胡友鸣不肯通融,他说,别家刊物已用过,我们《文史知识》不能跟着用。可是,如果等着袁先生写就不知哪年哪月了。换其他人再写,没有袁珂先生写的有影响,于是,友鸣亲自动手。他找来了一批袁先生发过的文章,参照袁先生的提纲,用袁先生既有的观点,尽力体现袁先生的语言风格,很快就又写了一篇,然后寄给袁先生过目。袁先生很是感动。后来,袁珂先生到北京开会,专门到中华书局《文史知识》编辑部答谢,说,没见过这样的刊物,没见过这样的编辑。
▲ 《文史知识》1993年1—12期
这种事例太多了。比如,要找人写王安石变法,友鸣坚持要请宋史专家邓广铭先生;邓先生太忙,他们就请另一位宋史专家漆侠先生。要写魏晋文学,请徐公持先生;要谈文字训诂,请许嘉璐先生;介绍南阳文化,就跑到南阳市与当地政府合作;要了解近代按照先进理念规划建设城市的典范南通,了解清末状元张謇,就去南通市办“南通专号”,等等,都是在《文史知识》的传统风格上发扬光大,恪守着“大专家写小文章”的做法。
友鸣不断想办法跟上时代的脚步,满足读者对信息的渴望。南京大学文学院教授、《文史知识》老朋友卞孝萱先生在纪念《文史知识》创刊30周年的文章中说:《文史知识》不固步自封,在固定的篇幅中,不断拓展内容,“信息与资料”专栏就是一扇窗口,一道风景线。诸如“研究动态”“论文摘要”“图书推荐”“出版通讯”“学术会议的报道”等等,五光十色,引人瞩目。(《文史知识》2008.10)这一个个栏目,就是一个个窗口,读者用起来很方便,友鸣和他的编辑同事则不知要耗费多少心血设计啊!
……
▲ 《梦回》此文内页
往事历历在目。谁怎样说话,谁怎样笑,谁上班来晚了会怎样说,谁组来一篇好稿子表情什么样,谁喜欢什么小玩意儿,谁跟谁好,谁喝了酒爱吹牛,谁玩棋爱悔棋……一切一切尽在眼前。这真是一个快乐的集体,一个向上追求的集体。
什么是生活?有人曾经说过,生活就是梦想和兴趣的演出。这话说得真好。我们为了明天的梦想,曾放弃了无数的诱惑;我们为了我们的兴趣,曾奋不顾身、夜以继日地工作——我十分相信,这是当年《文史知识》的朋友们今天仍然坚持的信念。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世事沧桑,有多少曾经辉煌、曾经显赫的东西在岁月的脚下已经化作尘土,消散得无影无踪,一切都在变化着。
但是,《文史知识》的朋友,他们创业中洋溢出的那种精神,做人的品质,对生活的热情,对实现梦想的全身心投入,却永远存在,它将随着岁月的流逝而更让人感到温暖和怀恋。
上文选自《梦回》中《编辑部里的年轻人》一文,内容略有删节
链接——《梦回(四色全彩收藏版)》
杨牧之 著·摄影
江苏人民出版社
2019年8月版
内容简介
本书是杨牧之先生的精选散文集。从入职中华书局、创办《文史知识》杂志,到担任国家新闻出版署领导,成为中国出版集团首任总裁,杨先生浸润中国出版业五十余载。书中既有其对职业生涯的思考和感悟,也不乏与季羡林、周振甫、郭沫若等文化名人交往的生动记述。作者文笔真挚,记人、记景、记物无不动人心弦,其中有对父母亲人的思念,有对同事师长的感恩,也有对往昔岁月的追思。书中更收录了五十余幅作者亲自拍摄的摄影作品,以图配文,传达出深远的意境。
作者简介
杨牧之,1966年7月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由国家统一分配进入中华书局,其间参与创办并主持《文史知识》月刊,编审。1987年5月调入国家新闻出版署(总署) 任司长、党组成员、副署长,兼任全国古籍整理出版规划领导小组常务副组长。2002年4月—2007年4月任中国出版集团党组书记、总裁。现任《中国大百科全书》总主编,国家重大出版工程《大中华文库》总编辑。第四届全国人大代表,第十届全国人大代表、教科文卫委员。主要著作有《编辑艺术》《论编辑素养》《关于出版的思考与再思考》等。主编《二十世纪中国社会科学》《论古籍整理与出版》《中国古籍总目》(合作)等。
编辑 | 蔷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