缅甸政荡:半世纪军治与十年民主之痒
【澎湃新闻记者 王露 许振华】2011年3月30日上午,卸下戎装的缅甸前高级军官吴登盛身着缅族传统正装,在联邦议会全体议员的见证下正式宣誓就职总统。长期由军方控制的缅甸国家广播电视台播出了这一画面。
吴登盛就职缅甸总统,图源:缅甸国家广播电视台
这一天,被视为缅甸民主化道路上的重要分水岭:缅甸和平与发展委员会宣告解散,执掌缅甸政权近半个世纪的军政府正式向新组建的文官平民政府“交权”。缅甸民众开始初尝“民主”的滋味——开放的社会环境、更多的言论自由、迅速增长的外资企业……“国民女神”昂山素季也在五年之后正式走到了缅甸政治舞台聚光灯下。
然而,十年不到,缅甸的政治转型再度陷入泥泞。
警方车辆。澎湃影像 资料图
2021年2月1日,本应是2020年大选后缅甸新一届联邦议会议员正式履职的日子。回想起那天,缅甸仰光理工大学学生Min满脑子只剩下“震惊”二字。
就在前一天晚上,因新冠肺炎疫情而无法返校的Min还在仰光的朋友家做客。2月1日清晨5点半,Min习惯性地登录“脸书”查看朋友们的新动态。往常可以收到4G信号的手机只显示3G信号,无法刷新动态。Min以为只是一个技术问题,完全没有意识到,政局已然生变。
这一天,坦克与装甲车清晨开上了首都内比都和缅甸最大城市仰光的街头。刚刚领导民盟在选举中压倒性赢得议会多数席位的昂山素季与总统温敏等民盟高层遭军方扣押,军方随后宣布缅甸进入紧急状态,并接管国家权力。
两个月来,包括仰光、曼德勒在内的多座大城市出现持续反对军方接管国家权力的游行示威,抗议紧张局势不断加剧,多日有抗议者在冲突中身亡。另据央视新闻引述缅甸民间组织统计,截至3月底,有大约2600多名示威者被捕,其中约2300人被起诉。此外,缅军与部分民族地方武装冲突也出现升级。美国宣布暂停与缅甸的所有贸易往来。3月15日,缅甸军方中断该国移动网络通信,4月2日,移动宽带上网服务也被停止,缅甸国内的网络通信被进一步切断。
儿时的Min对军政府执政仅留有模糊记忆,眼下是他第一次真实见证缅甸军人如何接管国家。而在上一代缅甸人看来,这一幕更像是“往日重现”。
1962年,缅甸文官政府无法应对国内爆发的宗教、民族骚乱,军方宣布完全接管政权。然而,军政府上台后,族群冲突频发,经济发展缓慢,国内民怨沸腾,国际上又陷入孤立……
上世纪80年代末,缅甸陷入经济危机,一度沦落至“最不发达国家”行列。1988年,缅甸国内爆发大规模抗议活动,推翻军政府,但一个月后,军人再度政变掌权。在合法性危机面前,缅甸军方几番权衡,酝酿着转型之路,直至2008年宪法出台、2010年吴登盛改换门面当选总统。
缅甸著名历史学家、前总统吴登盛顾问吴丹敏曾在评论文章中以“未完成的国家”一词形容缅甸。眼下,仅经历两届民选政府,尚未熬过民主“十年之痒”的缅甸政治转型,仿佛又将指针拨回了原点。
缅甸又一次站在选择国家发展道路的十字路口。
昨日重现?
“缅甸不可避免地选择了这条道路。新一次大选即将举行,在下届政府成立前,我们必须领导这个国家。”接管政权2天后的2月3日,缅甸军方最高领导人敏昂莱首次为军方行为发声。
敏昂莱。澎湃影像 资料图
4天之后,缅甸华人吴盛霖在大学志愿者群里看到了一条呼吁抗议军方统治、动员游行示威的信息。他今年22岁,曾在曼德勒大学就读。没有犹豫,他决定和朋友一起参加。
“尽管自己的力量可能微不足道,但还是想为了自己的未来拼一把。”在吴盛霖的记忆中,2011年之前,像可乐这样的外国商品在缅甸难得一见,就连一张普通的电话卡也可以卖到500万缅币(彼时约合人民币2万元)。“太可怕了,不想再回到那个时期。”吴盛霖向澎湃新闻感叹道。
2月7日下午,吴盛霖所在的游行队伍来到了曼德勒当地超市前静坐抗议。“反对军人接管政权”“请尊重我们的投票”这样的口号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响彻整个街道。不少路人被他们吸引,竖起三根手指以表支持。2月1日之后,这一手势很快在缅甸社会以及社交网络中流行开来,成了反对军方接管政权的标志。
游行示威队伍举着“释放我们的领导人”的横幅。受访者供图
不同于1988年的抗议,从2011年缅甸放宽网络审查至今,脸书、推特等社交媒体成为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在此次示威游行中更是传播信息、协调行动的重要媒介。名为“公民不服从运动”(CDM)的脸书账号过去两个月内迅速吸引了超过30万关注者。
在CDM号召下,缅甸公务员、教师、学生、工会、医务人员等团体加入罢工游行队伍。其中,成长于政治转型时期的年轻人成为行动主力。这些年轻人向军方愤然高呼:“你惹错了一代人!(You Messed with the Wrong Generation)”
为阻碍民众组织抗议, 3月15日起,缅甸全国移动通信网络关闭,手机仅保留通话和短信功能,缅甸民众只得于每天上午9点至次日凌晨1点在室内使用家用宽带上网。半个月后,移动宽带上网服务于4月2日被叫停。目前,缅甸仍保留的上网服务仅包括光纤宽带和数据专线等方式。
“缅军‘断网’的举措在一定程度上打击了抗议活动,因为同伴之间无法用手机及时同步信息了。”Min在3月下旬接受采访时透露,当地的无线网络路由器已经供不应求。
“我并不认为2020年的大选结果有什么问题,我们选出是代表民众意志的政府。”Min如此解释同伴们的行动——因为不想回到过去,所以必须与军人抗争到底。然而,未有过抗争经验、对军政府年代印象模糊的Min也对前路感到迷茫:“我们不了解在缅甸过去的历史中,军人究竟会做出什么事情,所以我们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
相比之下,老一辈缅甸人对当下更为熟稔。2月1日军人再度掌权后,人们条件反射般恢复了曾经的生活模式——在房门上加锁、紧闭窗帘、确保家庭饮用水供应、从市场上囤积食物、在银行排队取钱……这与当年军政府治下无异。
1987年9月,面对江河日下的经济,执政25年的奈温军政府突然宣布废止25元、35元、75元三种缅币,改为发行90元、45元纸币,且不允许民众兑换货币。一夜之间,缅甸民众约80%的积蓄化为乌有,对奈温军政府的不满也由此爆发。次年,缅甸社会陷入全面危机,民众发动大规模示威运动抗议军政府统治。
“当时觉得奈温军政府的做法太不讲道理了。”1988年,在社会抗议浪潮的推动下,当时还是学校老师的缅甸华人李彬也带领学生加入抗议。当年8月,反军政府运动达到顶峰,抗议的队伍从仰光等25个城市扩展到全国。
1988年游行示威场景。图源:美联社
在重压下,奈温政府最终于7月倒台,但以苏貌将军为首的军方在9月再度发动政变,接管国家政权。
1988年抗议示威中的大规模伤亡对坦帕迪帕研究所主任钦佐温(Khin Zaw Win)有着深远影响。此后他从未放弃过抵制军人统治。1994年,钦佐温因撰写“煽动性著作”和从事人权工作被军方列为“良心犯”,被判入狱11年。
“这是我半辈子都在做的事情。”钦佐温告诉澎湃新闻,在2021年军方接管政权后,他加入了仰光的抗议队伍,并不断通过国内外媒体发声。
对于李彬(化名)而言,初尝民主果实的年轻人对军人接管政权的“愤怒”可以理解,但他仍难掩“过来人”的担忧与无奈。李彬出生于上世纪50年代、现已成为缅甸华人学校校长。他33年前参与的抗议无果而终,那些在抗议中“出头”的朋友,要么被军方扣押,要么流亡在外。
今年2月20日,军方也曾通过国家广播电视台发出警告:“示威者正在煽动民众,特别是那些情绪激动的年轻人。他们鼓动人们走向对抗,这可能导致他们赔上生命。”
3月27日,军方在首都内比都举行了盛大的武装部队日阅兵活动,纪念建军76周年。同一天,据多家外媒报道,100多名示威者被杀害,成为两个月来该国伤亡最惨重的一天,全球十余国对此表示谴责。
在备受外界期待的缅甸政治转型的第十年,久居“幕后”的缅甸军人再度接管政权,民众反抗声浪迭起,往日画面重现。缅甸人跨越33年的抗争似乎昭示着缅甸政治的本质——军人从未远离。
民主的“视差”
回溯历史,军人与现代缅甸国家的形成和独立密不可分。
以“国父”昂山和“缅军之父”奈温为首的独立运动志士,在反抗英国殖民统治和日本法西斯统治的斗争中创立并发展了“缅甸国防军”。
“希望国家坚信我们将为人民的自由敢于牺牲、勇往直前。只要我们一息尚存,就会向国家奉献出我们的生命和热血。”奈温1945年5月率军攻占仰光时如此慷慨宣誓。1948年1月4日,缅甸摆脱英国殖民统治,获得独立。
然而就在此前半年,作为英属缅甸最后一任总理并统领军队的昂山遭暗杀突然离世,留下权力真空,为独立之后缅甸军官和文官的政治矛盾加剧、军方全面掌权埋下伏笔。
缅甸独立之后,一方面,基于议会民主制建立的文官政府无法解决错综复杂的民族矛盾,中央政府与地方少数民族武装之间矛盾激化,年轻的缅甸在独立之初就多次面临分裂与崩溃的危险;另一方面,奈温领导的缅军视自己为国家政治的“托管人”,总能迅速扭转战场上的不利局面。这不仅增强了缅军内部的自信心和凝聚力,也确立了奈温在缅甸民众心中的权威形象。
因此,当1962年文官政府无法应对国内爆发的宗教、民族骚乱之时,属于军方的时机已成熟。“为了阻止缅甸形势日益恶化下去,缅甸军队即日起接管国家政权。”奈温1962年3月2日发布了这一宣言,极大改变了政治进程。一开始,缅军承诺建立一个更有序和高效的政府,仅将接掌政权作为临时措施,民众也对其有所期待。但缅军并未放权,还于上世纪80年代末形成了“联邦巩固不分裂、民族团结不破裂、主权稳固不动摇”三大事业理念,自始至终贯穿政治生态。
“缅甸军人政权的最大价值就在于维持政治稳定。”云南大学周边外交研究中心、缅甸研究院研究员李晨阳此前分析指出。
然而,奈温集团对内僵化地执行计划经济,对外实行闭关政策,这让缅甸从东南亚首屈一指的富裕国度跌落至“世界最不发达国家”之列,沦为“手捧金碗讨饭的乞丐”。加之执政方式高压,缅甸社会各阶层对军人集团愈发不满,缅甸军人荣光尽失。
在奈温政府改换货币、民众大量储蓄归零的导火索下,大规模抗议蔓延全国。也正是在这一时期,回国照顾母亲的昂山女儿昂山素季,开始投身缅甸政治,成立全国民主联盟(民盟)。
年轻时期的昂山素季。澎湃影像 资料图
1988年9月,再次通过政变上台的苏貌军政府意识到,在愈加开放的国内外环境中,维持长期军人统治的成本日益高昂。因此,在接管政权之前,苏貌政府便强调军人无意长期执政,并许诺一旦局势恢复正常,就举行多党民主选举。
苏貌政府很快食言。1990年5月,缅甸举行了自1960年以来的首次大选。出乎军方意料,民盟取得了485个议席中的392个。面对这一结果,军方以“先制宪,后交权”为由拒绝交权民盟,并由此开启了长达18年的“马拉松式”制宪之路。
2008年5月,缅甸新宪法法案获得通过,清晰明确地划分出缅军“势力范围”:确保军人在议会上下两院各占25%非选举席位;军人担任国防部长、内政部长和边境事务部长等职;若出现紧急状况,军方有权根据宪法接管和行使国家权力。
在军人制定的框架下,缅甸再一次迈出了政治转型步伐。然而,这条道路依旧崎岖。
2010年大选之前,遭受软禁的昂山素季指责《政党注册法》不公正,认为军人企图操控大选,民盟因此抵制大选。在此背景下,军方“换装执政”:大选前退出现役、以平民身份参选的巩发党主席吴登盛成为总统。在外界看来,这一结果无非是将政权从左手换到右手,国家仍在缅军控制之下。
尽管如此,缅甸社会仍因政治转型有了明显的变化。“实际上,吴登盛政府执政的这5年,是缅甸经济发展最快的,也是最成功的5年。”施坤回顾自己过去15年在缅创业经历时如是总结道。
施坤现为缅甸中国纺织服装协会会长,2006年头一次来到缅甸。彼时,他眼前的缅甸物质资源匮乏、劳动力成本低,所以他将其比作一片“尚未开垦的处女地”。他回忆说,在军人控制之下,尽管缅甸社会治安出奇的好,缅甸民众谨慎、安分,但想在缅甸投资、发展企业却是困难重重。
“那时候谈不上有什么政策,投资环境和基础建设都比较差,很多政策不明朗。”施坤告诉澎湃新闻,“当时手机还没有普及,一张手机卡标价2500美元(当时约合人民币2万元)。在很多情况下,两个人面对面拿着手机都打不通。”
在缅甸“摸着石头过河”的第五年,施坤等来了缅甸的政治转型与经济改革。以纺织服装业为例,吴登盛2012年11月签署的《缅甸联邦共和国外国投资法》以及CMP来料加工政策,允许生产者免税进口其他国家的原材料和设备,在缅甸国内制成成品后还可以免税出口国外。这驱动了不少劳动密集型企业搬到缅甸。
“这五年的发展为缅甸的服装业打下了基础。之后昂山素季执政的五年,服装业的发展很大程度上还是基于吴登盛政府时期打造的基础上。”《华尔街日报》报道称,在新冠疫情之前,缅甸的服装出口量呈持续增长趋势,2019年的出口额达到约50亿美元,是2010年总出口额的15倍,并为国内70万人解决了就业。缅甸的服装业还被世界银行称为该国“减贫的关键引擎”。
缅甸的服装工厂。受访者供图
不仅如此,在政治上,吴登盛政府宣布解除昂山素季的软禁,允许她在国外的儿子回国探亲。此外,吴登盛还批准修改《政党注册法》,取消对政党注册以及参选人背景的诸多限制,为民盟重新合法注册和昂山素季参政扫除障碍。
“吴登盛还是比较受民众欢迎的。”李彬告诉澎湃新闻,虽然民众对军人印象不好,但大家还是把2010年到2015年缅甸所发生的变化看在眼里。
与昂山素季一起重获自由的还有缅甸的新闻出版业。2011年,缅甸政府放松出版审查,提高媒体自由度,减少对私营媒体的控制。从2011年9月开始,缅甸民众可自由登录脸书、推特、英国广播公司、《伊洛瓦底》等社交媒体和新闻网站。至今,缅甸有近一半的人口在使用脸书。
然而,对于Min这样的年轻一代来说,巩发党政府的努力似乎还不足够。在承认自由言论和网络开放方面的进步的同时,Min坦言,国内还有“许多受到军人集团控制的领域”,这限制了巩发党政府的作为。
李晨阳此前撰文指出,自1962年政变上台后,缅军及其裙带网络逐渐成为缅甸最大的利益集团。《纽约时报》也曾报道指出,军方的势力已经渗透到缅甸社会的方方面面,他们拥有自己的学校、医院和食品生产系统;他们控制着包括玉石、木材、港口和水坝等重要资产;包括保险、银行在内的投资行业,以及医院、体育馆乃至媒体也在军方的手中;军方还是缅甸最大的土地所有者。
因此,尽管吴登盛政府政绩令人惊喜,在2015年和2020年的两场大选中,民盟仍然获得了压倒性的胜利。在厦门大学南洋研究院博士后亨凯看来,这是因为昂山素季与民盟代表着缅甸社会最核心的诉求——民主、改革和开放。
2020年大选。澎湃影像 资料图
但高企的支持率和期望值的背后,质疑与批评也随之而来。民盟过去五年的执政被指未能履行上台时的承诺:促进民族和解、修改宪法以推动政治转型、提振国内经济等。尤其在与各少数民族的关系上,民盟似乎再度陷入了半个世纪前的泥潭中。被寄予推动缅甸和平进程厚望的21世纪“彬龙会议”在民盟执政半年之后迅速召开,但至今的四届会议成果仍是形式大于实质。尤其在两年前的罗兴亚人危机后,缅甸少数民族对昂山素季与民盟政府的期望也被日渐消磨。
布鲁塞尔智库国际危机组织缅甸高级顾问理查德·霍西(Richard Horsey)接受《缅甸时报》采访时指出,缅甸“赢者通吃”的选举制度强化了民盟的胜利,但因缅甸民族混居,故该制度导致少数民族政党和他们背后的社群在选举政治中被边缘化。
非政府组织和平与治理研究所联合创始人、若开族人京山阿林(Kyaw Hsan Hlaing,音译)曾多次在社交媒体上批评昂山素季在罗兴亚人问题上的立场。京山阿林接受澎湃新闻采访时曾表示,民盟在民族和解议题上建树不多,甚至未能与军方长期表现出的“缅族霸权主义”拉开距离。京山阿林期望缅甸的政治转型进程能考虑到族群因素,适当地改革选举制度。
尽管在民族问题上饱受诟病,执政五年的经济成果亦乏善可陈,但这些批评与质疑并未撼动民盟的统治,直至昂山素季决意挑战军方制定的民主转型框架。
民盟执政期间,昂山素季曾多次触碰军方最敏感的神经——试图修改2008年宪法,降低军人议员比例,限制军方在政治中影响。2020年大选前,民盟再度启动修宪,尽管在军方的抵制下未能修改重要条款,但民盟的政治主张为其争得了更多的选民支持,也成为了压垮意图通过选举“换装当总统”的敏昂莱的稻草。
敏昂莱(左)与昂山素季。澎湃影像 资料图
“不论是在缅甸工作还是生活,最重要的是要理解2008年宪法的‘精神’。”陈戍元2月底接受澎湃新闻采访时,习惯性地从公文包中拿出了一本2008年宪法的打印版。陈戍元在缅甸从事法律工作,这本宪法已被他“翻烂了”。
“尽管政治转型给缅甸带来了许多改变,但宪法框架设计者似乎在强调这是一种‘有既定轨道的变’,也就是变化要符合事先设定的方向,要可被预测到,要有边界和限度,要把握好速度和节奏。”陈戍元形容,宪法强调的是“按部就班”而非“无序突变”。
正是这部被视为精神准则的2008年宪法,成为政局“无序突变”后双方“斗法”核心。军方2月1日发动的接管政权行动援引了2008年宪法以树立合法性,而被推翻的民盟政府则强调前者行动“违宪”。
3月31日,由民盟主导的“平行政府”缅甸联邦议会代表委员会(CRPH)正式宣布废除2008年宪法,同时起草并公布了《联邦民主宪章》。抛开军人制定的框架,《联邦民主宪章》对国家未来的政治制度总体愿景、任务和路线图进行了规划。
路在何方?
“通向一个截然不同未来的大门已经打开。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没有人可以真正控制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要知道的是,缅甸是一个充斥着武装冲突、民族和宗教矛盾的国家,还有数百万人几乎无法养活自己。”历史学家吴丹敏于2月1日政局突变当天于推特上说。
根据此前时间表,总统温敏政府在3月31日届满,本该2月履职的议员们有整整两个月的时间为这个国家选出新一届政府。而今,由军方成立的、敏昂莱担任主席的国家管理委员会正切实执掌着缅甸的内政外交,而被军方宣布为非法组织的CRPH则通过于4月1日组建“民族团结政府”“接棒”温敏政府。
持续两个多月的抗议与两个“平行政府”僵局之下,雕刻缅甸未来的细节正逐渐展露。
“抗议游行十分振奋人心,我从未见过人们如此团结。”任职于非政府组织的克钦族人Mawun Kaw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印度裔、克钦族,公务员、老师……不同族群和职业的人们都加入到了抗议的队伍。”
独立媒体《伊洛瓦底》3月10日刊登的评论也指出,当前的政治危机可能是改变和重新想象缅甸、在与军方的斗争中改变不同社群间关系的机会。在抗议活动中,民盟成员、少数民族个人和团体以及“Z世代”青年之间已经形成了重要的联盟关系。
作为“Z世代”的一员,缅族青年Min正逐渐关注到少数民族的诉求。Min告诉澎湃新闻,此前由于受到错误信息的误导,多数缅族人未曾关注到缅甸其他民族长期受压迫、被边缘化的境遇,但2月1日军方接管政权后采取的一系列行动,让他们开始逐渐与少数民族感同身受。
因此,Min和少数民族站在一起,将“废除2008年宪法、建立联邦制国家、团结少数民族,组建临时政府”视为这场抗议的根本目标。其中,“联邦制”是此次抗议中少数民族团体不同于多数缅族同胞的重要诉求。
“大部分居住在缅甸中心地带的人并不知道联邦制的意义,他们可能认为联邦制只是用来优待少数民族的。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不仅要反对军事独裁,还要为民族自决和平等行动起来。”法律专业出身、关注克钦族权益的政治活动者Pan(化名)告诉澎湃新闻,她“不认为抗议活动就可以让缅族和少数民族之间团结起来并相互理解”。
“要实现民族平等的联邦式民主,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Pan说。
缅甸民众抗议。澎湃影像 资料图
Pan的担心所言非虚。自独立以来,受英国殖民以及“缅族中心”政策的负面影响,缅甸多个少数民族组建武装部队,与以缅族为主的中央政府长期武装对抗,战火至今尚未停歇。
过去十年间,缅甸一度迎来民族和解的曙光。2015年3月31日,受吴登盛政府邀请的15支民族地方武装组织(民地武)中至少8支接受了全国停火协议(NCA)。民盟执政后也将促进民族和解、修改宪法作为优先事项。2016年,民盟政府宣布组成和平会议委员会,以 历史标志性的“彬龙会议”之名邀请各民地武参加“21世纪彬龙会议”。
但两届民选政府在民族和解和国家和平进程上取得进展有限,缅甸军方与民地武间时有冲突。非政府组织“武装冲突地点和事件数据项目”(ACLED)报告称,南掸邦军(SSA-S)与缅甸军方之间的冲突数在2020年前11个月已比2019年增加了四倍。
对于缅军而言,“联邦巩固不分裂、民族团结不破裂、主权稳固不动摇”三大事业仍是最重要的政治合法性来源之一。只要缅甸仍有民地武不愿停火、联邦仍有“分裂”的可能,那军方就有采取军事行动的必要。
今年2月1日政局突变后,缅军与民地武之一掸邦重建委员会(RCSS)冲突再起。据马来西亚《光华日报》4月1日报道,缅军3月27、28日对克伦民族联盟控制地区发起了空袭。克伦民族联盟曾签署NCA协议,但在政局突变后表态支持反军方抗议者。另外,德昂民族解放军、缅甸民族民主同盟军与若开军等三支民地武也于3月30日声明说,若“军方不停手”,就会“和抗议者联手反击”。
想要“联手”的不只有民地武一方。早在3月17日,缅甸联邦议会代表委员会就已宣布撤销国内所有少数民族武装组织的恐怖组织或非法组织定义。另据《卫报》分析,缅甸联邦议会代表委员会在宪法问题上“推陈出新”的象征意义大于实质,但也有助于他们吸纳民地武的支持,让民地武与文官“平行政府”和反军方的大规模抗议活动结盟。反军方的抗议者正寻求与少数民族团体进一步合作,甚至有可能组建一支直接抗衡政府军的“联邦军队”。
在外界看来,民选政府+民地武的结合,使得眼下的反军方势力比上个世纪的抗议更有力量。
此外,《纽约时报》3月26日报道,部分抗议者甚至已经在接受军事化训练,试图对军方“以牙还牙”。在3月31日举行的安理会闭门会议上,联合国秘书长缅甸事务特使伯格纳直言,缅甸有可能爆发“前所未有规模的内战”。
在此背景下,同一天,缅甸军方通过其控制的国营电视台单方面宣布,自4月起停火30天。声明中指出,停火对象是针对境内少数民族组成的反政府军队,不包括“破坏政府安全和行政运作者”。BBC援引分析称,此举是针对反政变民众与民地武可能联手对军政府造成的潜在威胁。
除了内部乱局,西方国家的制裁与国际组织陆续取消对缅援助也进一步加剧了缅甸的经济困局。在军方接管政权之后,美国、英国、加拿大、欧盟等都相继宣布对缅甸军方或相关企业实施制裁,世界银行也暂停处理缅甸国家管理委员会的提款申请。
吴丹敏指出,随着抗议、罢工活动的爆发,缅甸的经济无疑雪上加霜,很难想象底层穷人和工人阶级如何在未来数周乃至数月内艰难谋生。
近期,缅甸的动荡局势产生的连锁反应,致使诸多在缅中资企业受到波及,也打击了其他国家对缅甸的投资信心。3月14日当天,有超过30家中资工厂遭到不法分子打砸抢烧。施坤初步估计,未来三至五年内可能不会有新的工厂赴缅投资,在缅用工最多的纺织服装业的工业体系可能因经济衰退而退回到10年前。
缅甸一家服装工厂遭打砸抢烧
即便如此,缅甸军方的态度依旧强硬。
联合国缅甸问题特使伯格纳3月3日表示,“与军方交谈时,我曾警告他们,联合国成员国和安理会可能会采取强力手段,他们回答说,制裁我们已经习惯了,过去的制裁我们也都经受住了。”历史上,1988年苏貌军政府掌权后,国际社会曾对缅甸实施多轮制裁,其时间、力度、范围远超现今,但军政府似乎仍能“我行我素”。
面对伯格纳的警告,缅甸军方回应称他们会学着“走一条几乎没有朋友的路”。
站在选择的十字路口,缅甸这个经历了半世纪军治与十年政治转型的国家会走向何方?
2015年大选前,时任缅甸国防军总司令敏昂莱说的一席话或许揭示了这个国家政治游戏的根本规则:“即使反对派获胜,军方也必须继续维持强大的政治角色,在全国少数民族武装团体达成和平协议和国家有秩序地完成民主进程之前,军方不会从缅甸政治舞台上退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