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辛普森

1995年，辛普森在法庭上展示证物手套。视觉中国供图

7月20日，辛普森在假释听证会上。视觉中国供图

　　O·J·辛普森的人生在70岁重新开始。7月20日，这位黑人男子戴着手铐，穿着蓝色的麻布上衣，佝偻着背，抿着嘴走进假释听证会的房间，等待这一刻到来。

　　9年前，他因持枪抢劫和绑架的罪名，被判处33年监禁，9年内不得假释，如今，他终于服满了最低刑期，假释委员会的4位成员，一致投票通过了辛普森的假释请求。如果一切顺利，今年10月左右，这位70岁的老人将离开监狱。

　　他曾是著名的美式橄榄球运动员，是橄榄球职业比赛史上“最佳跑锋”，也是第一个在一个赛季中“带球冲刺超过2000码”的人。

　　他是美国“第一个接拍广告的黑人”。他还被怀疑是杀害前妻妮可·布朗和饭店服务员罗纳德·戈德曼的嫌疑人——在那个被称为“世纪审判”的案子中，人们后来普遍认为，虽然有“一双沾血的手套，和一双沾血的袜子”作为关键物证，但因为金钱的力量，司法制度的限制，以及为抚平“黑白对立”的种族问题，法官不得不强行采取“政治正确”的做法，宣判辛普森无罪。

　　最终，坐在假释听证会的房间时，他所有的身份和争议都被浓缩成了一串数字：1027829——在关押他的内华达州拉夫洛克监狱，那是他的犯人编号。在监狱中，这位曾经进入橄榄球名人堂，走过好莱坞红地毯的名人，变成了一名模范犯人，并因此获得假释资格。

　　“如果我当时有更好的判断力，这样的事情就不会发生。我为此负全部责任。”听到获准保释的结果时，辛普森坐着弯了弯腰，像是鞠了个躬，又像是过度用力地点了点头。他的额头几乎要和桌面碰在一起，镜头和话筒都对着他。

　　当他抬起头时，嘴角不由自主地向上勾起。这是一个如释重负的表情，所有紧绷的面部肌肉都放松了，眉头也不再僵硬。

　　22年前，经过9个月的审判后，辛普森站在审判席上，被宣告无罪时，嘴角也曾弯成同样的弧度。

　　据美国有线电视新闻网（CNN）统计，1995年10月3日，1.4亿美国人收看或收听了这场“世纪审判”。宣判那天上午，“克林顿推开了军机国务，前国务卿贝克推迟了演讲，华尔街股市交易清淡，数千名警察全副武装遍布洛杉矶市街头巷尾”。整个美国，那一刻就像是“按下了暂停键”。

　　CNN的一位记者回忆，当年辛普森案宣判的时候，他在亚特兰大的一个美食广场看直播。辛普森无罪释放的判决引起现场的非裔美国人一阵欢呼，人们击掌相庆，而站在一旁的美国白人则垂头丧气。

　　“直到那一刻，我才意识到，人们在同一件事情上，会有如此不同的看法。”这位记者回忆。判决作出之前，一项美国的社会调查显示，“74% 的白人认为被告有罪，77% 的黑人认为无罪”，这项调查结果，让当时的美国总统克林顿都表示了忧虑。

　　在那次审判中，检辩双方的律师中都有一部分是黑人，主审法官是日裔美国人，陪审团的成员大多数是黑人。

　　为了让陪审团成员在参观时对辛普森能有个好印象，辛普森家中摆着的与白人的合影照片，都被替换成了和黑人的合影。《时代周刊》甚至因为将辛普森的照片调了色，而被质疑有种族歧视倾向。

　　那时，辛普森48岁。跟了他将近半个世纪的黑色皮肤似乎第一次显得那么重要。

　　O·J·辛普森出生在美国旧金山一个并不富裕的家庭，“我们就是一群穷崽子”，他这样形容自己。

　　他和同样出身的孩子们一起，在街道上疯跑，发泄多余的精力，偶尔还会做些小偷小摸的事儿。没人能拿这些孩子怎么样，也没人相信这个黑人小孩会有什么出息。那时候，黑人在公交车上需要给白人让座，暴打无辜黑人的白人警员会被无罪释放，马丁·路德·金刚刚站在林肯纪念堂前，说出“我有一个梦想”。

　　辛普森也有了一个梦想。那是他用右手臂弯紧紧夹着橄榄球，从头盔帽沿下面看着赛场和这个世界时，产生的梦想。

　　曾经的黑人小孩成了明星。他赢得国家橄榄球联盟年度最佳球员称号，并6次入选明星碗。当他年龄大了，打不动球了，依然魅力不减。人们乐意在电视上和大银幕上看见他。

　　他为体育频道担任橄榄球解说员，甚至成立了自己的影视公司。因为他的名字“O·J”，人们送给他一个昵称“果汁先生”。在英语口语中，那也是电力和电的同义词，暗喻了任何强大的实体。

　　在最近播出的纪录片《辛普森：美国制造》中，辛普森曾经的生活状态被展示出来。他把家安置在白人聚集的社区里，小心翼翼地纠正自己的黑人口音，像白人富豪一样挥着高尔夫球杆，将小白球敲进球洞。他和第一任黑人妻子离婚后，娶了一个白人女招待，后者正是那场凶杀案的受害者。

　　当马丁·路德·金发表言论，希望有社会影响力的黑人运动员能站出来，为黑人权益发声，拳王阿里响应了他的号召，但辛普森无动于衷。

　　“别把我当做黑人，只把我当做我自己。”辛普森说。

　　从二十世纪中叶开始，美国的黑人民权运动集中而激烈。作为黑人运动明星的O·J·辛普森发迹的历史就映衬其中，但他从来没有参与过任何一次黑人民权运动。

　　在自己的生活和自己的种族之间，辛普森画了一道界线。种族在那边，自己在这边。

　　在大众眼中，辛普森早就站在人生巅峰上，直到1994年，那桩凶杀案发生。

　　辛普森为自己聘请了9位律师，组成的律师团被称为“梦之队”，有消息称每一天的律师费都高达5万美金。最终的辩护策略，是强调O·J·辛普森的肤色。事实上，团队中有一位律师，原本就是个黑人民权领袖。

　　负责犯罪现场调查的白人警官福尔曼，因为曾有过种族歧视言论，最终被认定作伪证，判处3年有期徒刑，狱外监管。福尔曼成了唯一一个因辛普森案被判刑的人。

　　辛普森站在审判席上，和他的9位金牌律师站在一起，眉头皱起。12位陪审团成员的判决意见被逐一念出，在无罪的结果宣布之后，辛普森僵硬的五官瞬间放松下来。法庭的另一端，受害者的家属或垂着头，或捂着脸，法庭里开始有啜泣的声音。

　　时隔二十多年，辛普森因为获得假释，再一次成为大众焦点。CNN官网上的新闻评论中写道，“和大多数人一样，我厌倦了听到这个名字”。

　　这个名字曾经和现任的美国总统唐纳德·特朗普出现在一起。他们有过一张合照，照片中的两个人都还年轻，肩并着肩，笑着露出了上排牙齿。如今，特朗普正在收紧美国的移民政策，甚至一度被怀疑是个种族主义者。

　　辛普森21岁作为橄榄球明星大红大紫时，马丁·路德·金被枪杀。他70岁在监狱里等待假释时，不断有白人警察枪杀黑人青年且不予起诉的新闻出现，最小的死者只有12岁。

　　“这个社会更割裂了”，在那个关于辛普森的纪录片里，旁白提到，“两个族群之间画了一根巨大的红线”。

　　这根红线几乎画过了辛普森的一生，他在红线的两端游走，但最终两端都无处容身。

　　O·J·辛普森的生活，无法因为那个无罪的判决，重新回到原先的轨道上了。在黑人社区开始流传一个“残忍的笑话”：辛普森这辈子唯一一次成为黑人，就是在他被审判的时候。他曾经生活过的黑人社区里，年轻黑人讽刺他：“变成白人了。”

　　刑事审判结束4个月后，辛普森再次站在了民事审判席上，他被判对受害人的死亡负有民事责任，需要向两位死者的家属赔偿三千多万美元。这场官司之后，曾经的大明星成了穷光蛋。

　　所有的广告、商演、电影邀约都不再想和这个名字扯上关系，辛普森曾经的名气，开始变得“一文不值”。2008年10月3日，他因持枪抢劫两个运动品商人，第三次站在了审判席上。这一次，O·J·辛普森被判有罪。

　　在辛普森出演过的电影中，最有名的一部，是1977年的《卡桑德拉大桥》。他在影片中扮演了一位黑人警官，为了抢救一个小女孩而牺牲。40年之后，他站在假释听证会的房间里，头发斑白，身型发福，脊背也不再挺直。只有面部轮廓，依稀还有电影中那个形象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