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微信朋友圈里流传着一组根据张爱玲那句“名言”改良的漫画，漫画主题不过是：每桩婚姻都是红玫瑰和白玫瑰的故事，当初爱得再深，最后也都会沦落成为“蚊子血”和“饭粘子”……
这一直白而残酷的表述引得感同身受的小伙伴们纷纷转发并配上三两句对婚姻的无力“吐槽”。
我们都知道，婚姻毕竟不是艺术，终归讲究不了排场和吟诗作对。可是我一直坚信，或许有些婚姻终有沦为“蚊子血”和“饭粘子”的那一天，但真正幸福的婚姻一定经得起平淡流年的考验，就像我爷爷奶奶将近70年的婚姻故事。
很长时间以来，我一直用一种现代人的目光看待爷爷奶奶的婚姻，有时甚至为他们之间发生的一些细小之事而感到滑稽——两个人就这么生活了一辈子吗？更是从未将他们的婚姻往爱情上想。
爷爷奶奶生活在同一个小镇。奶奶是大家闺秀，深闺中自然也是百般宠爱。俗话说“女大三，抱金砖”，为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十几岁便嫁给了婚前素未谋面、小自己3岁的爷爷。在清朝遗少家庭中长大的爷爷，自幼便熟读诗书、精通书法，在世人看来，这自然是一宗才子佳人的好姻缘。
婚后想必也有过相濡以沫，举案齐眉的好日子吧。然而，斗转星移，世事变迁。婚后没几年，便赶上了特殊的历史时期，因双方家庭在当地都是颇有名望的大户，所受折磨可想而知，衣食无忧的他们一夜间背井离乡，妻离子散，受尽苦难……
那段历史，年幼时的我是在家人的偶尔回忆中点滴拼凑起来的，奶奶很少提及。仅有一次，在我不舍不弃地追问下，奶奶轻描淡写地提起。那次她被迫与爷爷分开，独自带着大姑和大伯走在一座桥上。望着湍急的河水，她曾想过往下迈出一步，便是对所有苦难的终结。提到这一幕时，她流泪了。“我还没有和你爷爷过够呢，这样就结束了，不值！”想着还身处囹圄的爷爷，奶奶咬紧牙关，选择了为他而坚强。
我问奶奶：“您如果跳了下去，是不是就没有我了？”奶奶破涕为笑：“那时连你爸爸还没有呢，怎么会有现在的你？！”说笑中，世事沧桑烟消云散。
生活最美好的状态就是，看过了世界的黑暗与痛苦，却依然相信它的单纯与美好。爷爷奶奶选择了感恩，感恩苦难给予的考验，以及苦难过后所有平淡似水的流年。那些时光深处的记忆，有流淌在身边的碎碎念，还有一个个或美好或悲恸的故事。
讲述过后，他们变得更平和，更珍惜彼此相伴走过的那些岁月，而这一相伴，又是几十年。
我刚出生时，爷爷奶奶就六十多岁了，记忆中他们一直是老年人的形态，所以并未想过他们年轻时的样子，也没有听过太多他们之间惊心动魄的故事。
只记得我曾趴在奶奶腿上懵懂地笑问，“奶奶，你和爷爷之间是不是爱情啊？”奶奶说，她不懂什么是爱情，只是年轻时，爷爷拿着铲子，她挎着篮子，一起到田间地头挑猪草，累了就坐在田埂上看云，很幸福；她说，就算那段难熬的日子，只要想到还有爷爷相伴，她就不怕；她说，是不是爱情的，也生活了几十年，有了6个儿女，现在还有了十几个孙辈；她说，这一生从十几岁便嫁给了爷爷，从不知嫁给别人是否会比现在过得好，也从未设想过嫁给别人的生活……
诸如此时，年迈的奶奶脸上总会洋溢着小姑娘般的羞涩。那时的我总是取笑说“这哪是爱情啊，一点也不像小说里的轰轰烈烈”，却并不理解，恩爱的结发夫妻过着一种加了青柠檬的白开水似的生活，淡淡的，才能久久飘溢着余香。
一直自以为深爱爷爷奶奶，可自长大后，便执意埋头在自己的世俗中，时常一年也不曾敲过一两次爷爷奶奶家苔痕斑驳的门扉。
遗憾让人清醒。于是，奶奶去世前最后的那次见面愈加刻骨铭心。
那个冬日，我随父亲回去看望他们。爷爷奶奶显得更加苍老，我才依稀记起，爷爷似乎已84岁，奶奶更是达87岁高龄。他们身体还算康健，只是奶奶腿脚不方便，听力日益下降。
爷爷喜欢听京剧和摆弄院中的果菜，奶奶则日日依偎在炕上，手持放大镜熟读《百家姓》《道德经》，偶有不识的字问起爷爷，爷爷总是贴住她的耳朵大声教导：“这是狄字。”“什么？习？”“不是习，是狄，狄仁杰的狄。”“哦，是狄。”在爷爷一遍遍的大声呼喊下，奶奶终于听清，恍然大悟，于是，嘴中遍遍默念，眼神犹如小学生般至诚。身后，是爷爷宠溺的笑脸……
他们也会因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吵嘴，例如争辩柜子钥匙到底放哪儿了，今天的菜是素还是荤，可吵到最后，都是绷不住地相视一笑，彼此就懂。
凌晨，公鸡啼鸣。奶奶腿脚不便如厕只能在屋中，故多少个清晨，爷爷起床后的第一件事一定是蹒跚着为她倒马桶。在晨的薄雾中，老两口开始平常忙碌的一天。
夜晚，月上柳梢。因背脊有疾，爷爷每日就寝前脱棉裤都很困难，这时，奶奶就会挪到爷爷腿边，为他拽下裤腿。然后，老两口躺在炕上唠家常。爷爷在奶奶耳边一遍遍地重复，奶奶终于听清后恍然大悟，心满意足。多少平淡岁月、世间沧桑就这样倏忽而过……
人生纵然充满变数，但奶奶总爱感慨“美日子是一步，苦日子也是一步。”像这样，年老后依偎着一个伴彼此回忆，相视一笑，岁月静好，就是他们的全部。
一个冬日的夜晚，87岁的奶奶无疾而终，安详而宁静。葬礼在家中院子里举行，人来车往，闹闹哄哄，大家甚至忘记了盘腿坐在炕头矮小的爷爷。一直望着窗外的他，眼中似乎看不到太多悲恸，全是绵长的回忆。只是，当奶奶的灵柩终要被抬出院外时，他风蚀的嘴角不停地抖动着，清泪潸然而下。正因从未见过爷爷的眼泪，那仅有的一次画面让我蚀骨般难忘。
奶奶走了，本来不服老的爷爷一夜间胡须更白，背脊更弯，双目更花。在独自生活了4年后，他终究没有敌过一次普通的感冒，追随奶奶而去。我想，弥留之际的他一定是幸福的……因为，天堂中，他们又可以相伴。
这就是爷爷奶奶的故事，平淡得似乎找不到高潮。可当我自己终于走进婚姻生活时，才慢慢琢磨出，他们之间的爱情，正因为发生在最最不过普通人的身上，才显得如此微不足道，甚至无从察觉；而又正因为发生在许许多多普通的爷爷奶奶的身上，爱情，才天长地久，不分生死界线。
艰难时坚定的双臂，疼痛时依傍的肩膀，冰冷时温热的手掌，老迈蹒跚时不离不弃的搀扶……他们不是都拥有了吗？在柴米油盐的琐碎生活中渐渐忘记了相爱的感觉，却，绝不忘记陪伴与懂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