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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
10/21
15:50

所有困难都是可以克服的。

云南会泽县王天龙:一个骑手站点的新生活之战

来源:大众网

“在县城买套房,给妈住”

“买一辆小车,能遮风挡雨就行”

“再攒攒钱,和女朋友成家”

 

1

 

王天龙是云南曲靖会泽人,老家在农村,半山腰上的一间老瓦房,出门就是山路,在家门口丢一颗石子可以一路滚到河里。小时候他去学校,要走三个小时山路。

 

爸年轻时在临近的矿山打矿,吸入了过多灰尘,整颗肺被粉尘包裹住,胸痛,喘不上气。等到王天龙上中学时,爸已经再也干不了活,卧病在家。家里穷得叮当响,唯一的资产,是一头老耕牛。王天龙妈妈牵着牛,在山地里种些红薯和花生,勉强糊口。

 

有一天,家里的老耕牛吃得太多,撑坏肚子,干不了活了。王天龙帮妈妈给牛找草药,东奔西跑了整整一周,老牛也没有治好。一家人的生计成了问题,垂头丧气,他也再没有心情回学校读书了。

 

2014年,王天龙十七岁,爸没了。妈带着他到昆明谋生路。


骑手王天龙

 

他头一回到大城市,走在街上人犯懵。昆明好大,又现代,和老家比,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六一儿童节那天,堂哥带着他到市区里最繁华的南屏街玩。步行街热闹极了,连排漂亮的商铺,有奶茶、冰淇淋,小吃店里飘出炸鸡和薯条的香味。他穿梭在喧闹的人群里,眼花缭乱,心里兴奋。那是他人生中最高兴的一天。

 

四年后,王天龙成了一名美团骑手。还是在南屏街,最繁华的市中心,有汹涌的人潮和车流。配送时间紧张时,他骑着电动车载着餐食挤在路上,左支右绌,艰难地往前挪。堵在路上时,如果同时被派到两三个单,他干着急,又没办法,浑身都汗湿了。

 

旧电动车电瓶老化,上路跑十来单就撑不住了。他两辆旧车轮换着骑,一天换三四趟,从早上八点,一直跑到夜里两点。跑了近半年,攒下四千多块钱,才买了辆新车。

 

在南屏一带跑了一年,他换到了关上站。这里不堵车,电动车跑得顺畅,王天龙更努力了。关上站在昆明市区西北角,临近火车站,曾经的巫家坝机场旁边。机场停运后,整片区域改造,到处都是施工工地。进入雨季,赶上大风大雨的坏天气,许多路段严重积水,路上举步维艰。越是这种时候,订单越多,王天龙也越拼命,顶风冒雨地跑。水淹得太深,他绕远道,车实在过不去,他就下车蹚水跑。往工地送一趟餐,他鞋子裤腿满是泥。

即使这样,他也不抱怨,只是一个劲地埋头跑。到昆明这些年来,他曾经跟着施工队在工地干活,住阴暗的地下室宿舍,每天从早到晚干重力气活,一个月领不到三千块钱,还常常遇到拖欠薪水。他还干过餐厅后厨,月薪一千左右,挣不到钱。相比起来,当骑手既算不上辛苦,薪水也高了很多。关键是这行当踏实,送一单挣一单的钱,多劳多得,让他觉得付出没有打水飘。

 

干了骑手之后,他每天的心情就取决于单量。跑的单多,他就开心点儿;跑的单少,他就叹气。他给自己设立的目标是每月挣七千以上,那意味着一天得送四十几单。他每天跑十几个小时,一年到头不休息。

 

妈妈早年干活干得狠,落下了风湿病,每逢阴雨天就发作。现在,她只能在宾馆打扫卫生,挣一点微薄的工资。好在儿子已经长大。母子俩的日子还是不容易,不过,王天龙已经当起了家。

 

2

 

同在美团关上站的骑手赵清成,与王天龙有着相似的经历。

 

1997年生的赵清成,老家在昆明东川,一家四口人住在农村大山里。他妈有精神分裂症,一受刺激,就丢了魂、乱喊乱骂。他爸早年外出打工,儿子女儿要上学时,他到山里挖药卖钱,从石头上掉下来,摔伤了腰杆,此后也不能回工地干活了。两口子种土豆、玉米和红薯,喂了几头猪。辛苦劳作一整年,挣不到三千块钱。

 

家里穷,赵清成懂事很早。夜里,他哄着妹妹先睡,自己等着下地干活的爸妈回来。家里没有钟和表,天黑了很久很久,父母才回到家。那时,他年纪还很小,看到一身疲惫的父母,鼻子发酸。

兄妹俩在城里读寄宿学校,周末放假。初中时,每个星期五放学,赵清成到小学接上妹妹回家。回家的路漫长,长途车票一人四十元,他们付不起,只能先搭九站公交车,下车后沿着河滩走啊走,最后爬山一路爬到顶,到家已经是夜里将近十点。赵清成记得那些日子。妹妹年纪小,走到河边已经累得够呛,一屁墩坐地上就哭。赵清成只能连哄带骗,一会儿说前面就到了,一会儿说天黑了有鬼。两个孩子在河滩上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回到家,他就踏实了。周末两天,他可以帮着爸妈下地干点活,掰玉米或是割牛草,好歹分担一些。

 

等到妹妹要上初中时,赵清成悄悄算了笔账,知道家里无论如何供不起两个孩子读书。他决定不上学了,进城打工。

骑手赵清成

 

他先是进了一个汽修厂当学徒。汽修厂包吃住,开几百块钱工资。他干了一年多,觉得补贴不了家里,又进饭店学厨。他省吃俭用,终于能每个月给家里寄去三四百块钱。这样又干了一年多,他听说做足疗工资高,保底加提成,一个月能挣四五千,便又去市区里学足疗。

 

赵清成做了四年足疗技师,给客人按摩、拔火罐、修脚。这份工作还算稳妥,老板人好,店里的同事相处也融洽。他交了个女朋友,女孩也是踏实勤劳的人,两人一起生活,每月也能攒下些钱。后来,昆明搞起了扶贫搬迁工程,父母也搬出大山,住到了镇上安置房。爸告诉他,如今也不用操心牛和猪,也不用下地里挖洋芋,政府安排他妈去街上扫地,他去镇上打点短工。每次赵清成往家里打电话,爸总说,好着呢,不用给家里打钱。看起来,生活确实慢慢朝着好的方向走了。

 

偏偏到了去年,倒霉事接二连三。足疗店换了个老板,苛刻得很,每天让技师们干到夜里十二点,还摊派上街发传单拉客户的任务,完不成任务就罚款扣钱。一个月下来,工资被扣得所剩无几。熬了几个月,他又染上了客户的脚气,手上长个大瘊子。他舍不得花钱去医院治,自己买了酒精和盐巴,一刀划了。那一刀下去,钻心疼。他再也忍不了,辞了工作,到处找活计。过得正焦灼,嬢嬢又告诉他,他妈犯病了,很严重。他请假赶回家,才知道家里不让他操心,已经瞒了很久。他把老人接到昆明看病。妈在医院住了整一年,他和妹妹轮番去照顾,不多的积蓄消耗光了,还用信用卡借了一万块钱。

到了今年初,新冠疫情爆发。赵清成着急找活挣钱,二月初就回到昆明。没想到,市里一片萧条,商家、菜市场大多不开门,连买菜的地方都没有。回足疗店上班是不可能了,他到快递分拣站做兼职工,一天能挣120块钱。可这活从早干到晚,一天早晚饭都只能在外对付。外面吃饭贵,他算了算,这么下去,房租都交不上。

 

四月,他决定试试当骑手。开头有点吃力,商家找不到,路也不熟悉,导航也用的不熟练。头一个月,累死累活,挣了两千七。第二个月,关上一片的路都跑熟了,小道近路他也记了下来。工作开始得心应手,送餐效率高了很多。月底工资到手交完房租水电,还能存下一些。

 

他心里有了底,觉得日子又能过下去了。

 

3

 

21岁的李德洪是去年到关上站当骑手的。

 

李德洪老家在大理祥云县大山里,父母种烤烟和玉米,山里天地缺水,收成也算不上好。家里穷,他性子也闷,在家在学校,一天也说不了一两句话。农村闭塞,他觉得自己困在山里,心里压抑,只想到大城市看看。十五岁那年,他说不读书就不读书了,一个人去了昆明。

骑手李德洪

亲戚家姐夫干手机维修,他也跟着学技术。跟着师傅练了两个多月,他慢慢上手了。手艺活还算稳当,按点上下班,一个月能挣四五千块钱。他交了些同龄的朋友,性格也开朗起来。到了假期,几个年轻人就约着到处玩,吃点好吃的。在昆明,他最喜欢去滇池。湖边有微风,吹着很舒服,让他想起老家大理洱海的风。

 

说来也奇怪,在家时,李德洪总想往外跑。现在独自在外,他又常常想家。他爸常给他打电话,父子俩没什么话。他问家里怎么样?他爸说,挺好。他爸问他在昆明怎么样?他也说,挺好。生病自己一个人在医院吊水时,他也说,挺好。

 

这样干到去年,手机修理的行情变得很差,工资一个月比一个月低。他干得没心情了,听朋友说,跑美团挣得不错,他就转了行。

 

工作节奏一下就变了。过去在手机店,一大间屋子里十几个工位,人人埋着头,只跟桌上的螺丝刀、镊子、风枪和电烙铁打交道,慢悠悠,死气沉沉。现在跑在路上,时时刻刻都急匆匆的。起初总找不着路,他忍不住,时不时就看一眼配送时间还剩多少,越看越慌。下午单少时,他和其他骑手随地找有树荫的角落停车,往车上一靠就睡着了,手里握着手机等单,一有动静,跳起来跨上车就跑。一整天奔波,神经紧张,又有点兴奋。干得时间长了,他觉得过得有干劲,出门也快,吃饭也快,人都变得利索了。

他每天要接触各种各样的客户,开始学着跟人打交道。站点里教了一套话术:男客户叫先生,女客户叫女士;催餐时先说“您好”,再问“能不能帮我催促一下?”餐点交到客户手上要双手呈递,加上一句"请您用餐愉快"。这一套,每天上午晨会时演练一遍,他记得很牢。不过,工作起来,还是会遇到各种各样的情况。

 

有一回,他骑车时过了一个坑,餐品送到公寓楼下,一盒米线全撒到了袋子里。他心一沉,觉得肯定要赔钱了,又是鞠躬又是道歉。客人是个年轻姑娘,看他这幅样子,摆摆手说“没事”,也不再计较。他很感激,这件事他一直记着。但也不是总遇到好说话的客户。很多时候,他准时送达餐点,客户门开一条缝,接过东西,“砰”地一声就关上了。有的人还会莫名其妙来个差评。遇到这种情况,李德洪就很郁闷,只能开导自己,社会上什么人都有,有讲理的,就有不讲理的。

 

在昆明,他租了一间带卫生间的单间,一个月房租五百块钱。屋子很小,摆一张床,一张桌子,一台电磁炉和锅碗瓢盆,屋子里就满满当当,怎么收拾看着都乱。他跟同在昆明打工的堂哥和一个贵州的朋友走得亲近。晚上他俩先下班,就买了菜到李德洪家里做饭,等他九点过收工回来,三个人一块吃,热闹点,也省钱。

 

李德洪发现自己这两年又变得不爱说话了。过年回老家时,他看到村里好些同龄人都成家立业了。有的家里条件好,早早就给买了车,去哪儿都很方便。他也看到父母开始变老,时不时就生病。他觉得身上有了压力,只想多挣点钱,朋友喊他,他也不愿意再出去玩了。

 

4

 

关上站的站长陈华涛在几个月前的一次摸底统计时发现,站点里聚集了十来个来自国家建档立卡户的骑手。

 

陈华涛说,骑手们选择这个行业的原因,归结起来就是三个字——找出路。他们都来自农村,早早辍学出来打工,没有文凭,也没有一技之长。有的是单亲家庭,有的家里老人残疾,每月20号发了工资,很多人都要往家里打钱。这种情况下,跑外卖就是他们脱贫的踏板。

 

他们干活不惜力气,从早上跑到凌晨,一天也不请假。有几回雨天,内涝严重,车骑到水里,餐箱都在水面上漂了起来。即使是这种天气,他们也在外头跑。站点里给骑手炖了鸡汤和姜汤,喊他们回来休息都喊不动。每逢下雨,关上站的单量增长率总会冲到全市第一。前几个月疫情紧张,人人都躲在家里,他们也都到岗,多送一单是一单。

站长陈华涛

陈华涛说:“有些人是没办法的,不努力就活不下去了。挣钱是唯一的奔头。”

 

骑手们是不爱诉苦的,总觉得有那时间抱怨,不如多跑几单,委屈了,也往肚里咽。有一回,陈华涛看到一个骑手回到站点,悄悄躲在角落抹眼泪。去问了才知道,他连续超时了三单。原本是稳稳妥妥顺路的三单,他送到第一单的小区门口,保安死活不放他进去。他打电话跟客户沟通,客户就是不肯下来取餐,一个劲儿告诉他小区哪儿能翻墙过。这么折腾了半天,这一单,连带剩下两单,统统超时了。

 

还有许多情况,陈华涛是在每月一次的小组聚餐时了解到的。一帮兄弟一起吃着火锅,喝了点酒,话匣子就打开了。有的骑手说,往火车站送的餐,安检不让进,客户也不肯出来取;有的骑手说,送工地的餐,客户常常要求送到某个方位的某个柱子或是某个架子那儿,他光是找柱子就花了十几分钟。还有很多骑手遇到订单备注里千奇百怪的要求。有一段时间,好多客户要求在袋子上画皮卡丘或者米老鼠。还有让顺路带东西的,带烟这样的常见要求也就罢了,女性客户还会让带卫生巾,装在黑色袋子里,甚至有工地的客户让顺道带一包水泥。

 

每次新员工培训,陈华涛都会和新骑手讲家乐福的宗旨:“顾客永远是对的”。他能体会骑手们的委屈和无奈。他总是安慰鼓励他们几句,回到站点帮忙做差评申诉。有时他看骑手家境实在太困难,每个月自己也免不了帮他们贴补一些。

陈华涛知道服务行业的辛苦。四年前,他也是从骑手干起的。他也有过在小区里问路,被老大爷莫名其妙骂了一顿的经历。也曾经在暴雨天,一趟送六个单,紧赶慢赶还是超时了三单,又不小心跌进水坑里的狼狈和沮丧。他喜欢跟骑手们讲自己第一个月当骑手的经历。那时,他刷信用卡买了一辆电动车,再用身上仅剩的127块钱配了一把锁,身上一分钱都没有了。母亲看出他的窘迫,给了他一百块钱。结果他上路的第一个路口,就被交警罚走了50块钱。他就用剩下的50块钱撑了一个月,每天中午只吃一个馒头。

 

“所有困难都是可以克服的”,他告诉骑手,“总是可以活下去的。”

 

5

 

今年入了夏,昆明的雨水格外多。

 

六月十三号,赵清成早上八点出家门,天就阴沉沉的,不一会儿就飘起了毛毛雨。雨水打进眼睛里模糊视线,时不时就需要擦一把。车开过摆夜市的街道,路面上的积水漂浮着一层油,车轮子打滑。他披着雨衣小心翼翼地骑车,没单时,就近找公交车站台或者商家门口避雨。这样跑到下午五点多,他正在送餐路上,天突然黑了。雨瞬间倾盆。雨点像石子,打得手背生疼。路上积水水位迅速升高,很快淹到了车灯位置。许多路段车已经过不去了,他四处绕路,坚持又跑了几个小时,在暴雨中又送了十几单才收工。

 

他特地在朋友圈发了几条视频记录。视频里,路上汪洋一片,淹到了人的腰杆,一队消防人员在水里拖车。这是他干骑手以来第一次遇到大雨。

 

等他浑身湿淋淋地回到出租屋,已经九点多了,女朋友在桌上摆好了热饭菜。这是他每天最幸福的时刻,他喜欢家的感觉。他和女友已经恋爱两年,双方父母都催着结婚。可赵清成不敢结。去年遭了太多罪,原本辛苦攒下的积蓄一下子就耗光了。他想再攒攒钱,更稳妥了,他们就可以安心成家。如果生活平平顺顺地过下去,不再遭灾病,也许未来,他还可以攒下本钱,做点小生意。

李德洪已经不像前些年那样挣多少花多少挥霍度日了。他学会了攒钱。他盼望着两三年后,能像村里其他年轻人那样,买一辆自己的小汽车。车不必太好,能够遮风挡雨就行。这样,他就不必再忍受大冬天回家时,冷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的疼。

 

王天龙的愿望是在县城买一套房。他和母亲租住在600块钱一个月的出租房里,这已经是母子俩到昆明六年来搬的第四个住处了。要么因为房东赶人,要么遇上拆迁,每次不得不搬家时,他和妈只能用他的电动车一趟趟拉行李家什。他真希望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安稳居所。这个愿望还很遥远,但从不动摇。

  

和赵清成、李德洪、王天龙一样,还有许多出身贫困县的青年渴望站上新起点。为了照亮他们的出路,美团升级今年的扶贫计划,“新起点在县”把各项举措下沉到县,面向2014年政府扶贫办公布的全国832个贫困县再提供20万骑手岗位,定向对接省会城市或邻省城市工作地,让贫困劳动力在"家门口"就能就业,走上脱贫的路。

2019年,在美团平台获得收入的外卖骑手共有398.7万人,其中25.7万是建档立卡贫困人口,这些骑手中有25.3万人实现脱贫。今年1月至5月,新加入美团平台且获得收入的骑手达107万,其中有7.3万为国家建档立卡贫困人口,来自全国52个未摘帽贫困县的有单骑手达10.88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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