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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
2020
04/07
11:21

一场命中注定却难以接受的别离

来源:中国青年报客户端

    冯雪梅

    我不会在诗写到一半时死去——兰波确信。为此,他后半生放弃了写作。

    巴恩斯从来没有想到,妻子会先他而去。他想象过自己离世的情形,相信“在我的弥留之际,没有人会去取我的196c型号IBM打字机,因为我相信我的妻子根本搬不动它”。

    死亡是如此之远,又如此之近。或多或少,我们都有关于死亡的记忆。

    我记得父亲穿着孝服扑倒在祖母的灵前,哭喊:“妈,你走了,我咋办!”那时,我和弟弟都小,葬礼留给我们的是游戏似的模仿:弟弟把几个苹果摆在床头,学着父亲的样子跪拜,叫喊,两个人笑成一团,歪倒在床上。

    父亲去世的时候,我们已经在医院守了一个多月。那年的中秋节,我很偶然地回了趟家,没想到几天后,父亲就病危。也许是天意吧,留我陪他。尽管在心里,我早就知道会有那么一天,可当它突然来临时,依然手足无措。

    父亲早就认不出我来,阿尔茨海默病已经将他禁锢在床上。开始还能谈话,说着说着就不知道去了哪里,再后来,就听不懂他说什么了。“人老了,就这样啊。”那更像是安慰自己。可他真的不老啊,那么好强能干的一个人,突然就与这个世界隔离,被孤独地抛弃在幽暗之地,他要是知道了,心里该是怎样的惊恐和不甘?

    每个人都设想过自己老了的样子,都想象过死亡,明知它们最终到来,却一直躲避。因为害怕,因为惶恐,因为不愿。我不断地在父亲的病危通知单上签字,一边和母亲商定,不做最后的插管治疗;一边拿着病例报告找朋友找其他医生,站在其他医院的ICU门口,期待专家说“能治”。不过是肺炎啊,怎么就救不了呢?心里知道,病根不在这里。严重的脑萎缩,让父亲的各个器官不再正常运行,他一步步地离我而去。

    我们想凭借一己单薄之力,阻挡死神强大的碾碎一切的脚步。其实,早就见识过它的狰狞。我的中学同学,前一天,我们还在参加越野赛,嘻嘻哈哈地加油呐喊;后一天,就得知他自杀的消息。没有人正式说原由,一切都是流传,可那张桌子从此少了一个人。

    少年时对死亡的感受更多是抽象的,以至于漠然。我参观过医学院,十几岁的年纪。冬天,天黑得早,从解剖室阴暗的走廊经过,男生躲在一边吓我们。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我的梦里都有长长的走不完的黑走廊,恐慌中惊醒。

    在书里,我读到,小时候的福楼拜时常爬上窗外的架子,看父亲指导他的学生解剖尸体。这样一个从小见惯死亡的人,在得知自己的好友去世时,依然无法接受。他剪下亡友一绺头发交给他的遗孀,帮着把尸体放进裹尸布,等殡仪员来运棺材时,吻了吻朋友的太阳穴。多年以后,他仍然记得那一刻:“一旦你吻过死者的额头,你的唇上便会永远留下印记。”

    我看着仪器上的心动波慢慢变成一条直线,和母亲一起给父亲穿上衣服,签收死亡证明,给殡仪馆打电话……像是没有太多的感觉,直至在墓地,突然意识到,父亲以后就躺在地下了,那个小小的方寸之地,他会不会冷啊……

    巴恩斯说,当他亲吻死去的母亲的额头时,并没有苦涩的感受。那时,他52岁了,已经看到慢慢逼近的死亡的影子。他知道,“书写死亡并没有减少或增添我对死亡的恐惧”。有人曾经问他,愿不愿意为一本探讨死亡的书接受采访,他拒绝了,因为不希望对自己以后可能需要的东西喋喋不休。而实际上,死亡一直是挥之不去的主题:“关于死亡的原初选择(尽管在死亡面前,我们又一次别无选择),到底是无知不是有知?你是愿意接到死亡闹铃,还是继续安眠在无知的榻上?”

    作家给出了答案——对我来说,恰恰是死亡以骇人的事实定义了生命。除非你时常意识到死,否则你不可能懂得生命的真谛。可他依然惧怕死亡,会在夜里突然感到焦虑、惊恐,用拳头捶打枕头,一个劲儿哭喊:“哦,不!”何止他一个?左拉也曾从睡梦中惊醒,“像炮弹一样从床上惊跳而起,坠入对死亡的恐惧中”。

    尽管早有预知,死亡还是会突如其来。亲人的,朋友的,我们的。有时候,我们就像是在等一个电话,死神的来电,通知一场意料之中却难以接受的别离。在父亲的墓地,我细细读过逝者的墓碑,大体都是类似的内容,不同的是生卒日期。细算他们的年龄,好些人都还那么年轻,心里便有些释然。父亲没有过他的70岁生日,还差两天。他比好些逝者都年长,我也比他们年长。

    我们还不习惯写讣告,也不会“先上讣告,后上天堂”。我倒希望,有人能讲讲逝者的故事,就像写讣告专栏的玛里琳一样。她给那么多人写过讣告,甚至还写过《讣告作者的讣告》,读者打趣她:“我一定不能让她比我先死,不然就找不到更适合的人给我写讣告了。”妙趣横生的讣告里,死亡显得不再沉重。

    时不时,就会看到死亡的脸。我们努力面对死亡,并从书里寻找坦然以对的方式。在《恩宠与勇气:超越死亡》《生命最后的读书会》或者《最好的告别》里,学会与死亡和解。

    “不能让对死亡的恐惧出其不意地冒出来。我们必须让自己熟悉这种恐惧,一个办法就是将它写下来”——巴恩斯写下了《没什么好怕的》,以此对抗死亡的恐惧。他重复福克纳的话:作家的讣告应该是这样的:“他写作,然后去世”。

    那时,妻子还在身边,陪着他。后来,在《生命的层级》里,他记下那些孑然伤痛,以此告别爱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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