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云墨翰之间

发布时间:2020-06-02 14:53 来源:中国青年报

歙县古城(渔梁坝)

歙县徽州府署

徽州区灵山村头

徽州区西溪南

徽州区呈坎村

北京向南,高铁可直达歙县。

车过铜陵长江大桥,一个女生和一个男生在争论歙县的“歙”字怎么读,并埋怨一个地方的名字为什么取这么难写、难念的字。我哈哈笑道,这些《新华字典》只释作地名的字,属真正古字、冷僻字,不会读不会写很正常。它通常说明该地历史悠久。歙县始置于大秦王朝,距今两千多年了。

歙县北站距城中心只十几分钟车程。内秀稳重的老友李忠来接我,要陪我旧地重游。歙城掩映在花团锦簇中,屋瓦栉比,道路宽敞,整齐洁净,勃发的绿意里,一派祥和,赏心悦目。

歙县形胜

歙县在安徽省的最南端,今属黄山市。它北倚黄山,东邻杭州,南接千岛湖,西领广大徽州腹地。历史上的新安郡、歙州府或徽州府,一直是东南大郡,也是后来经济文化地理中重要概念“江南”的重要组成部分。梁武帝对徐摛说,新安大好山水,卿为我卧治此郡。据说唐朝担任宰相的,“尝为此州者,盖七人”。南宋偏安东南时,它与偏都杭州之间只有昱岭关阻隔。明则以京畿之地著名,后改南直隶之地。

歙县县治所在的徽城镇,是历代徽州府(歙州)府治所在地。隋末,天下大乱,后被徽州人供奉为神的汪华起兵保境安民,据六州,称吴王,始迁州治于徽城。歙县同时附郭而治,形成府县同城格局。自此,唐、宋、元、明、清,历1300余年,徽城都是徽州郡、州、府、路治所所在。

其实,“歙”字地名,本应是象形字。歙,读she,也读xi。《说文》:歙,缩鼻也。《淮南子》:开阖张歙。这个歙字,概括了歙县县治所在的地理面貌。所以《新安志》直陈:“歙者翕也,谓山水翕聚也。”歙县形胜,双竦、扬之、布射、富资、丰乐、练江等“六水”三面绕城,著名的明朝太平、万年、紫阳三桥至今仍屹立在扬之河与练江之上。飞布山、西干山、将军山、紫阳山、问政山等“五峰”环护拱秀。

摆开地形图看,不得不佩服古人,地名象形,更是因地理勘察极其精准。为聚一方人气,成一方乐业,续长久生命提供了牢靠的地理条件。

作为区域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徽州府城的规制建设,当然成为徽州的最高标准。歙县与云南丽江、山西平遥、四川阆中并称为中国保存最完好的四大古城,家底殷实,文化厚重。说徽州文化博大精深,文物如海,徽城无疑是其中最深厚、最广大的那一片。一步即是一景,一转身就面对一个朝代。这里满城都是文保单位,仅徽城几平方公里范围里,就集中了各级文保单位85个,其中“国保”就有5个。如雷贯耳的徽州府署、斗山街、渔梁坝、许国石坊、打箍井、紫阳书院、陶行知旧居、巴慰祖旧居等,比肩而立。尽管没有诞生《推背图》,但朱升的九字三训“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就是他在徽城贡献给朱元璋的。它被誉为中国历史上定天下的三大战略之一,足以让徽州人引以为骄傲。所以徽城人之于徽州人,一直是很牛的模样。直至今天,歙县人对传统的“一府六县”居民,仍有一种自带光环的龙头老大“城里人”意识。

我们顺流而行,先是丰乐河,再是扬之水,沿西干山麓曲折前行,跨过练江上的明朝建筑十六孔太平桥,便进入徽城核心圈了。正评论着车窗外忽隐忽现的宋代长庆寺塔,说其造型比杭州保俶塔更漂亮时,已进入渔梁街。渔梁街依渔梁坝而建而兴,论历史比屯溪老街还要久远。走在清一色鹅卵石铺就的鱼鳞状街道上,周遭是清一色的青石屋基木板房,人霎那间就安静了下来。如同穿越剧,在不经意间一脚踏进了大明或大清朝。在“渔音绕梁”民宿阳台上立定,练江南岸的紫阳山及其倒影,清晰地映入眼帘。那是我这次来歙游览的主要目的地之一。

紫阳山上思古今

如果说,徽州文化博大精深,灿烂辉煌,是棵参天大树,那么其最大、最粗、最长的根,无疑是朱熹及程朱理学。

从渔梁老街西头李白访仙的“太白问津处”出发,经白云禅院,沿锯齿状江边护栏继续前行,便接上了过去徽商出行的“新安古道”,可绕行至练江对岸的紫阳山。

徽州文化昌盛,教育发达,其标志之一就是书院众多。书院是徽州学者士子讲学读书的地方。徽州书院大多宗法白鹿洞书院学规,采取自学钻研、相互问答、集中讲学的教学方法。而徽州林立的书院,以紫阳书院为大。朱熹在《婺源茶院朱氏世谱后序》中说,“吾家先世居歙州歙县之黄墩(今之屯溪篁墩——笔者注)”,死后被追封为“徽国公”。其父朱松早年在紫阳山读书,一生念念不忘。其母为歙县城人,家庭巨富,号祝半城。朱松罢官闲居建阳,刻印章“紫阳书堂”。朱熹生闽之延平,18岁中进士。“然春露秋霜之感,上世之情,未尝不以祖源为念也。”一生多次归游故乡。曾应邀在紫阳山上的老子祠讲学,“生徒云集,坐不能容”。为纪念朱熹在紫阳山老子祠读书和讲学,明朝时在此建有紫阳书院。我们沿山间小道曲折上行,但很遗憾,紫阳山上的古书院和老子祠,已荡然无存。不过从这里遥看渔梁老街,别有风味。

今仍存世的紫阳书院在问政山麓,始建于南宋。由宋理宗亲洒宸翰,为之书赐“紫阳书院”。它倚山临溪,位置绝佳,历代屡建屡毁。上世纪初,科举制度废除后,紫阳书院曾接办安徽省第一所中等师范学校——徽州府紫阳师范学堂。学堂停办后,由歙县中学承接香火。如今的书院,基本格局还在,存有朱子殿、明伦堂、道志舍、德据舍、文公井等,还有一些字迹不清的石碑。据说其中有康熙、乾隆题的“学达性天”“道脉薪传”匾。“古紫阳书院”的巨大碑楼现存在歙县中学校园内。朱熹的别号就是紫阳。

朱熹及其弟子显然不满足一般的理论理念创新,而是心系天下,把自己的理论理念应用于地方“化民”实践。“一道德,同风俗”。徽州民众对自己的这位老乡很真诚、很虔敬,顶礼膜拜,克敬克行,把凡事皆依《文公家礼》做得格外彻底。朱熹认为,“仁”在现实生活中体现为仁爱,最现实最直接的就是孝,“孝为百行之首”,“生民之德莫大于孝”,徽州就出了一大批孝子,很多村落甚至以“孝”立村;他提倡修建宗祠、修谱,徽州就遍地祠堂,争高比大,据说现在国家博物馆善本部收藏的善本族谱中,徽州一地提供的就占一半;他一句“女人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徽州就把这事做实做绝了,据说徽州一地,历代的贞节牌坊多达6万个,如果再算上还有很多人想立牌坊而立不上,这加在一起的数字,令人不寒而栗。让人深切感受到朱熹礼教理论的杀气和威力。

时光流转,西学东渐,朱熹被视作与现代西方启蒙思想背离、禁锢民众思想的魁首,对民族精神衰败负有责任,背上了负面名声。但历史是面多棱镜,话要分两头或多头来说。比方说,他倡议修祠堂和族谱之事,就很符合中国国民性格,客观上也成为维系血脉香火传承的重要载体和手段。山连吴越云涛涌,水接荆扬地脉长。徽州人不论在哪儿,不论怎样开枝散叶、衍生壮大,不论位置多高、财富多巨,都很重视血脉传承、谱系连接。血脉乡关,中华民族“根”的概念,是与祖先的血脉、家乡的山水绵亘相联、难以分割的。再如,“一等人忠臣孝子,两件事读书耕田”,是中国传统耕读文化的精髓所在,也都浸润着朱熹老夫子的光泽。眼前徽州古村落的发育和成长,甚至可以看作是这种价值观不经意间产生的一个成果。

在朱熹的思想引领下,北宋对科举制度进行修订完善,一是士人必须在本乡读书应试,从而使各地官僚乡绅设书院办学堂有了直接动力;二是只准士人和农家子弟参加科举考试,其他业者如工商业者都不得参加,这不仅给了农村人科举入仕、光耀门第的机会,也给了族人家人建设家乡的动力。中国封建社会中后期,一大批在京做官的人年老退休之后还乡,以“乡贤”角色返哺家乡、培育后人。当然,还给广大在体制内外游荡的读书人独善其身,归返自然,从事耕读,提供了精神皈依和物质依托。

重修徽州府署

徽州府署建于元末明初,坐落于歙县城西北隅。

10年前,我在黄山工作时,牵头组织实施“百村千幢”古村落古民居保护利用工程,重修府署是工程的重点项目之一。我对歙县举全县之力重修府署,态度本来暧昧。接近2亿元的重修预算,压力很大,也以为在其内部会遇到阻力。但出乎我的预料,工作推进很顺利,说明歙县人对府署有文化情结,重修府署确实符合他们的内心期望。修建过程中,我曾多次来到工地进行督导。印象深的,是看徽州工匠们如何工作。他们把每根木料、每块砖瓦都编上号,然后按步就班、不紧不慢地去做。施工现场虽然也刷了些标语口号,但没人注意,根本没有突击会战的气氛。上级作出指示,他们也只是应承着,过后依然故我,并不照指示做。有人宽慰我说,最后都会做好的,尽管放心。虽然疑感,但过一段时间再来看,发现工程确定真实地在向前推进。

我一直琢磨这是不是徽州人耿直到固执,内敛到呆板的性格使然。后来读到王振忠发掘出的一个史料,《徽墨烟规则》,这个手抄本对于徽州墨局中的同事、司作、做墨司、填做司、柜夥、做墨学生、填字学生、柜上学生、刻印和修坯各色人等,都订有详明到琐碎、严格到严酷的规章制度。内容涉及其人的职责、操守、薪俸及待遇,甚至对岁时节俗三餐,都有详细要求。这与现在课堂上教的工商管理理论完全吻合,徽州人几百年前就做了完善的操作实务指南。组织严密,把工匠精神、职业道德操守要求,变为具体人、具体工序上的制度规范,可能是成就诸多徽商、徽州行业攀峰登顶的秘密吧。

千年古城景,一朝泼墨就。如今重修后的府署,“规模宏敞,面势雄正”,卓然巍然,蔚为大观。所谓重修府署,是按照明弘治年间府署的建筑规制,采用原工艺、材料,原规制的模式,在原址对衙署古建筑群进行复原修建,恢复仪门、公堂、二堂、知府廨组群等,实际还包括了城墙、谯楼等建筑。站在府署大门前广场上,左右顾望,府署鼓声、练江波影,登时入怀,你会发现府署的重修,使徽城内的其他古建如许国牌坊、打箍井街、斗山街等连成一气,起到画龙点睛作用,古城风貌得以较为完整的展现。府署大门东侧,是东谯楼阳和门,始建于宋,重檐歇山砖木结构。现为清中期遗构,近年更换部分木柱楼板,补齐滴水瓦,修复飞檐翼角,整修石台阶。南侧南谯楼俗称二十四根柱,始建于隋末,悬山三层三间砖木结构。近年,维修了霉烂梁枋、木柱、斜撑等构件,及四周排水沟、马道、缕台、基础等。

登上城墙,徽城尽收眼底。往外看,山拢水合,烟火万家,亭台楼阁,错落参差,官衙市肆,墟声鼎沸,让人对那里的歙砚、徽墨、新安医学、版画、石砖木雕、竹编字画的买卖交易充满期待。

府署广场上有三个少年男女正以“徽州衙署”为背景,对着摄像机劲舞。浮云流水千年过,清风丽日之下,令人恍惚。明万历二十八年,徽城的新春汇演,曾搭了36座戏台,供来自楚吴越巴等地戏班献艺。斗转星移,古今通变。以为“其时春色腔妍,颜色与之焕发,光彩灌注,一郡见者,惊若天人”的情景再现。

徽州古村落珠链

从徽城到黄山市徽州区这一带,可以说是徽州乡村旅游的精华了。

上世纪80年代,国家撤销了徽州地区设立黄山市,考虑保留“徽州”地名,特地把歙县西部的400多平方公里的土地切出来,单独设立了县级徽州区。歙县人说,这是老徽州地区最繁荣、最富庶的地方。前两年,歙县和徽州区联手将这个区域内的古城和数个古村落景点打包,按全域旅游的思路,统一规划和设计,集中力量在农村基础设施、村庄的改造、田园的精致化上,又做了较大提升,成功向国家申报了5A级旅游景区。

现在徽州区工作的王恒来先生原来是黄山市“百村千幢”工程的办公室主任。对村庄和民居的改造提升情况非常熟悉。

如今,古城到村落、村落到村落之间都开通了公交线路,游览十分方便。所谓珍珠项链,描写其他地方,大多是虚词比方,在这里则是实景。车行在专门的旅游通道上,人感到特别惬意。暖阳下,青山绿水,粉墙黛瓦,在车窗外掠过。每个村落、每幢房屋,就像镶嵌在山水之中。黑色的柏油路面、古朴的石桥和新起的各色农家乐、民居,各家各样的微型菜园、花园点缀其中。花园菜园都不多作装饰,最大限度与自然相融,并方便耕作,把皖南山区特别的风姿、乡村的温馨显露无遗,让人体味到可感可触可体验的纯正中国乡村风情。

出徽城,往西不远,是鲍氏聚族而居的棠樾村。它以牌坊著名,体现着忠孝节义意思的村口七座牌坊,曾经上过邮票。

唐模,位于徽州区潜口镇,始建于唐,许氏聚族而居。其村口小西湖,模仿西湖的构景手法,园内多植檀树和紫荆,又名檀干园。取名《诗经》: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干兮。石坊、亭台、水榭、溪流、魁星楼、宗祠、桥廊等,各种园林要素一应俱全,文气深重。

灵山村,坐落在灵山山腰上一片修竹翠林之中,始建于唐,方氏聚族而居。基本是原初风貌,没有被商业化市场化风潮席卷,村落拥有翰苑坊、天尊阁等明清古建筑数十处。特别令人称道的是,小小村落有条“天上水街”,曲里拐弯足有十八道弯之多,人行其中,青石条铺就的路似乎永无尽头。

西溪南,始建于后唐,吴氏聚族而居,曾错落有十大名楼、二十馆阁、二十四堂院等名胜。现有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老屋阁及绿绕亭等古建筑36处。穿过村头水口枫杨林,便觉阡陌纵横,街道深幽。唐伯虎、祝枝山等都曾到访,打过秋风。黄山画派著名画僧渐江曾数游于此,谓“日曳杖桥头,看对岸山色,意有所会,群山不断,亘数千里,而擘脉数分,昏晓异状。其树石桥道,特出心裁,迥与世别。似欲于杳然天地外”。时下,西溪南以其独绝风貌,吸引了众多民间资本进入,建成了一批品质韵味俱佳的民宿客栈,助人享受真实又浪漫的乡村时光。

呈坎,阴坎、阳呈,二气统一,天人合一。罗氏聚族而居。始建于东汉,形似八卦。有罗东舒祠等古民居120幢,朱熹曾为此村题写:呈坎双贤里,江南第一村。优美的村落环境,飘动的徽州风韵,曾是2018年央视春晚的外景地之一。

把徽州古村落打包共同申报国家5A级旅游景区,突破了传统景区评审框框,其内在逻辑是徽州古村落虽然各具风彩,但村落肌理、外在风貌总体统一协调,大同小异,都是依靠朱熹的那一套理论,包括风水理论建设的。

徽州村落都是聚族而居,源头在中原世家大族的南下迁徙。两晋之永嘉之乱,汪吴等十族从中原迁入,安史之乱和黄巢之变,迁至徽州的有31族之多,两宋之靖康之乱,入居徽州有15姓。这些家族都是大姓,在徽州枝繁叶茂。从中原迁来的家族无一不希望繁衍播展、举族兴旺,他们带来了北方丰富的文化底蕴,内在理念是仁义礼智信孝悌忠等,其外在标识就是宗祠、家谱、祭祀、书院等。在徽州特殊地理条件下,他们或耕或学,或官或商,与当地文化融合,创造了闻名于世的徽州文化。中国封建社会的一大特征是皇权不下县,家国同构。中国中央政府在社会基层组织的统治体系,在徽州乡村的体现最为充分。徽州村落是家族宗族乡族严密有序的组织,既有着对封建制度文化的传承作用,也承担着徽州地域文化的主要创造者角色。由于其保存完好,成为研究农耕文明的活的样本。

徽州古村落在选址、布局、建筑、徽州民居的院落、门堂、装饰等的选择与安排上,从形到神都渗透着徽州文化的深刻内涵。如在选址上的堪舆理论应用,强调天人合一,村落空间的自然天成与人工雕琢统一。水口、水圳、水埠,构成徽州村落的气血脉络。水口是村落的公共空间,水圳是建筑的景观地,水埠则是人的景观地。水口多植枫杨、樟树、乌臼等。水圳两边则为临水街,或为平房商铺、或为凉棚骑楼、石级码头等。有水则灵动,无水则板滞。水汽蒸腾之间,方得藏风聚气之妙。

徽州村落基本上是按照唐诗宋词的意境来着意营造的,特别是村庄朝向、水流路径甚至山丘、房屋摆布,讲究与自然的山水高度契合。表面看似自然天成,实则都是人事之工。这些人工痕迹,经过岁月的洗礼沉淀,融入自然,后人以为那就是本来的样子了。穿行在古村落间,“径曲萋萋草绿,谷深隐隐花红。凫雁翻飞烟火,鹧鸪啼向春风”(李白)。“蒲短斜侵钓艇,溪迥曲抱人家。隔村惟闻啼鸟,卷帘时见飞花”(白居易)。静观流动的水,飘逸的建筑,极渺远的人声,没有什么比这更符合中国文人对乡村生活的审美想象了。

耐人寻味的是,徽州古村落更多体现的是唐诗宋词中那种风润雨细、林木蓊郁的意境,而非明清特别是明末清初中国画的意境。明清中国画包括黄山画派,骨子里都透着种枯山廋水冷寂格调,尽管它征服了几代文人包括徽商们,但徽州人在实际生活中并不实践。

坐在呈坎澍德堂前的枫杨树下,沏一杯黄山毛峰,透过水汽蒸腾,听凯风自南,悟庶物露生,看远山近水,赏红男绿女,忽然有一种似古似今,亦真亦幻的感觉。什么都是妥妥贴贴的,什么都修饰得恰到好处,都透着富足安康四个字。

朱熹与徽商,徽州文化的一体两面

天人合一,理念要落在山水人间,并不是自然而然、单方面想要即能要的。

除却歙(县)西及休(宁)屯(溪)盆地一块,徽州地理条件并不十分优越。今黄山市管辖的三区四县,曾都是国家和省级扶贫县,近年才摘帽。史书记载,“其地险狭而不夷,其土刚而不化”“十日不雨,则仰天而呼,一遇雨泽,山水暴出,则粪坯与禾荡然一空。”前世不修,生在徽州,十三十四,往外一丢。说起来真是满把的辛酸泪。受徽州地狭人稠的困扰,徽州商人足迹遍及宇内,从偏远的沙漠到神密的海岛,乃至海外,其地无所不至,其货无所不居。徽州商人娶了媳妇,一般在家里待几个月后就外出经商,而且一去就是几年甚至几十年才回来,乃至于有父子在外地相遇而不相识者。其中艰辛,又不是一把两把、一代两代人的辛酸泪可以包纳。著名黄梅戏表演艺术家韩再芬演绎的《徽州女人》的故事背景就是这个史实。

现在,外地人来徽州旅游,总觉得这里是人间仙境。殊不知,村落的选址,大的自然地理环境,如前朱雀后玄武、左青龙右白虎之类当然要有,但具体到每个村落,营造优雅生境,达到风水要求却必须下大成本、费大功夫,特别是水口,基本没有自然形成,大多经过了山河改造。村落内部的房屋建筑,保留到今天能做风景的,无一不是靠巨额财富堆积,才有那规模和质量。再简单的如水圳和马头墙,大多也非美学需要,而是护家保家的理性表达。所有这些都需要花费大把银子。我们在搞“百村千幢”工程时,一个村落整治项目投下去,动辄数百上千万元资金,看不到什么起色是常事。同时更要命的是需要时间,没有一个村庄可以一蹴而就,一夜之间建成。

徽州古村落、甚至整个徽文化后面的支撑是徽商。徽商资本雄厚,积累巨万财富,藏镪百万千万,从明中叶兴起,嘉靖万历时达到繁盛,至清代又有大的发展,称雄全国商界达数百年之入。徽州山水绝世风貌的塑造,得益于徽商巨额、不绝的财力支持。文化与金钱,在徽州形成了一个近乎完美的闭环。朱熹与徽商,构成了徽州文化的一体两面。由理学推动形成的“博于问学”“明于睿思”的地方文化,转而形成了徽州强大的人力资本。徽商掌握着一定的文化知识,以及与商业有关的各种知识、特别是技能,是他们能胜人一筹的关键。同时,贾而好儒,亦贾亦儒,发迹和未特别发迹的徽商,倾力回馈家乡,大力投资家乡的科举教育、文化艺术、建筑园林、公益事业,一定意义上,又成为徽州文化、徽州人才积累的酵母。

很多学者文人甚至直接寄居富商家庭,“久者十数年,近者七八年,四五年,业成散去。”那些理学、朴学知名学者,几乎没有不受富商们资助的。徽州程大位的《算法统宗》,在徽商鼎盛时期出现并不偶然。“欲识金银气,多从黄白游。一生痴绝处,无梦到徽州”。从汤显祖原意看,就是不愿从俗跟风到去徽州打秋风。徽商以风水理论指引、投入巨资对家乡的山河改造,今天,除了那些不易觉察的公共设施外,最显见的就是这些古村落和古民居了。它使得原本只适合避乱避祸的穷山恶水,变成了山川秀丽、文雅风流的人间仙境。至于人们垢病的徽商买田置地、肥家润身及奢靡性消费,不重工商业扩大再生产,只不过是徽商多棱镜的其中一面而已。

谁不说俺家乡好,前提是建设得好哇!近几年,黄山市为建设好、维护好青山绿水,铆足了劲进行了大量投入。更重要的是带动了一大批民间资本与力量的投入。这是“梦幻黄山”的底气所在,也是黄山人呈奉给世界的贡献。呈坎景区的实际掌门人方顺来赶来看我。他脸晒成了古铜色,说已把儿子从欧洲召回家来管理景区,为家乡建设出力,自己则在后山进行呈坎后续“灵山书院”的工程建设。要一茬一茬地干。

肆虐的新冠肺炎病毒,在山水间了无痕迹。山还是那山,水还是那水。大自然过滤了一切,掩盖了一切,接纳了一切。在人的面前,大自然永远是那么明艳照人。阳光照耀下,河、塘、圳、溪、沟波光潋滟,水汽蒸腾,浸染得每株树、每株庄稼上都袅绕着一层岚气。岚气之下,是植物的奋力拔节和成长。

黄山毛峰的头茶采过了,正等着新的叶片生长。既作为经济植物又作为景观植物种植的油菜,现结满了饱满的油菜荚。茶树和油菜,顺着山势,层层叠叠铺排到天际,蔚为壮观,是一幅天然水墨山水画,看得人满心欢喜。只是优雅的皖南古民居中,强势闯进的新式民居拙硬扎眼,不甚协调,提醒着你身处在这个繁华的、世俗的、世界的商业时代。

在徽州,象形村落众多,如八卦、禽、兽、鱼、树、鸟等,但我发现最多的是象形“船”。如西递、黄田、屏山、龙川等,都是巨型船舶的造型。再大的船,也要人开。村里的“水手们”,从来是把徽州当作母港,村口的大纛,永远在那儿召唤着再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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