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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
07/22
06:49

让路

作者:中青报·中青网记者 江山 见习记者 魏晞 来源:中国青年报

  7月17日下午,江西省鄱阳县柘港乡潼丰村,坐在街角纳凉的20位老人,共同回忆1998年特大洪水中的遭遇。中青报·中青网见习记者 魏晞/摄

  灰山村的村民仍记得1998年那场洪水退去后的家园:房屋陷入泥淖,家具被水泡烂,部分道路一截一截断开,树木在浸泡下失去生机。

  江西省湖口县的这个村庄已在1998年后搬迁到高处,但在2020年特大洪水中,因南北各一座单退圩堤同时进洪,又被大水围成一片孤岛,几乎所有的庄稼、大棚、鱼塘都沉在水下。

  这是两座单退圩堤自建成以来首次进洪。为应对严峻的防汛形势,减轻鄱阳湖及长江九江段防洪压力,江西省防汛抗旱指挥部7月13日宣布,鄱阳湖区185座单退圩堤全部主动开闸清堰分蓄洪水。

  鄱阳湖沿岸,这样的村子并不少,1998年后,他们高处筑屋、低处生产,“退人不退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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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月20日下午,暂住在灰山小学安置点的马干良撑着塑料船,在洪水中巡视自己养殖的珍珠蚌。

  鱼塘已在洪水下。他把8米长的带钩绳索沿着船舷放下去,勉强够到塘底。珍珠蚌娇嫩,对水质要求高,且必须放置在离水面30厘米的地方。这批珍珠蚌“投下去”已有三五年,今年就将迎来丰收,但这样高的水位下,等待珍珠蚌的只有死亡。他目前唯一的补救方法,就是每天将用绳子系着的珍珠蚌拉上来些。约20万只珍珠蚌,他每天只能抢救几十只。

  在当地干了十几年水产养殖的马干良是浙江慈溪人,被鄱阳湖的水质和低廉地租吸引而来到这里。2020年,他的珍珠生意受到新冠肺炎疫情的影响,紧接着,洪水又来了。他在鱼塘边租住的二层小洋房,只有房顶还露在水面上。

  7月11日夜,暴雨下得很急,他的妻子徐林仙听着雨声噼里啪啦敲击屋顶,心里放不下,凌晨3点推窗查看水势,看到当时水只没过第一级台阶。她没太担心,以往发洪水最多淹到一楼,他们就往二楼退,“反正我们都会划船”。这段时间,他们每天都会划船到泊洋湖圩堤,看看水淹到什么地方。泊洋湖圩堤位于灰山村北部,是湖口县三座临近鄱阳湖的单退圩堤的一座。

  7月12日晚9点,徐林仙在另一处鱼塘的小叔子打电话来,劝他们“赶快跑出来”。她内心升起了一点恐惧,赶紧收拾几件衣物和贵重物品,划着船出来。后来她才知道,那时水已经翻过了泊洋湖圩堤的滚水坝。

  同样关注水情的还有做秀珍菇生意的屈乾华。他的秀珍菇大棚所在地本是一片房屋,1998年被冲毁后,成了一片空地,适合成片承包。屈乾华在选址后一直有些担忧,“每年夏天都要提心吊胆一次”。

  2013年,为了赡养父母,在外打工的他回乡创业。种植秀珍菇对技术要求很高,几个大棚连成一片,分为养菌室、材料房、接种房,需要24小时专人看护。他的秀珍菇供应给九江市的连锁超市。

  7月12日下午4点左右,送完当天一批货,他跟超市打招呼,说“水淹过来了”。他没想到这是自己在洪水来临前送去的最后一批货。

  在村里的微信群里,村干部会定时告知堤坝的水文情况。“从小都在这里长大,如果说有大水提前也知道,到了危险的时候就要搬出去了,不能在这等死。”他心里做着最坏的准备,看着水从脚踝慢慢涨到膝盖,便不再做任何奢望。

  能搬走的器材,他都搬到了高地的一处房子,但平时精心呵护的的菇包搬不走,因为“里面有水分,堆在一起会烂掉,必须要有环境,出菇才行”。眼睁睁地看着大棚被洪水浸泡了半截,他无可奈何。

  7月10日下午1点半,长江湖口站水位21.69米,超出警戒水位2.19米。湖口县鄱阳湖区皂湖、泊洋湖、南北港三座单退圩堤,自10日早8点相继进洪。

  同时向珍珠蚌鱼塘和秀珍菇大棚袭来的正是从皂湖、泊洋湖两座单退圩堤漫进的鄱阳湖水。北面是泊洋湖滚水坝,南面是皂湖滚水坝,灰山村夹在中间,大水一来,通往10个村组的公路被切断,只有1个还能与外界直接通车。

  那几天,灰山村村支书王爱勇在泊洋湖圩堤上,看着鄱阳湖水一点点涨上来。泊洋湖圩堤由舜德、城山两个乡共同值守,每逢汛期来临,村干部5人一组在堤上轮班。

  他们除了监测水位,还随时预防出现“泡泉”——这意味着坝体因长期浸泡在水中,出现了窟窿。“千里之堤,毁于蚁穴”,一旦忽视,就有可能溃坝,让湖水横冲直撞,不给村庄留下反应的时间。

  在7月10日下午的暴雨中,王爱勇看到“水要上坝了”,平时外湖水位和坝顶有4米落差,那天水位基本够到坝顶,大风卷起波浪拍岸,他们开始向村里发布紧急通知,要求低地人员紧急撤离。

  让王爱勇感到后怕的是,水坝较低的缺口处只有一排栏杆,当天负责给值班室送饭的村民脚软不敢走过去,王爱勇一把接过饭扶着栏杆蹚水送过去,第二天栏杆就被大水冲倒了。

  水翻过滚水坝后,进水很快。当天晚上,县里开会决定所有守坝人员撤离。他们看着鄱阳湖水漫向家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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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屈乾华为自己的秀珍菇感到可惜,如果两座圩堤再加高一米,也许就能挡住这场洪水。但他明白,这样可能会给县城防洪带去更大的压力。“问题是国家怎么样去调控去管理,你到时候这里拦住了,别人要不要拦?那就灾难就更大了。作为个人还是比较无奈的。”

  当时,湖口县水利局防洪重点全部放在6条长江干堤,其中严防死守的就是位于千亿级工业园区外的牛角芜堤。7月13日,湖口县水利局党组成员陈贤平向中青报·中青网记者介绍,1998年湖口县不设防,洪水直接冲进老县城,这片工业园区当年只是一片农田。如今他们要守住的是“全县的经济命脉”。

  7月12日晚8点,湖口水文站记录的最高水位达到22.49米,距离1998年最高水位仅相差10厘米。

  启用单退圩堤分洪,成为减轻鄱阳湖防洪压力的一个应急方案。截止到7月15日,鄱阳湖区185座单退圩堤进洪量达24亿立方米,降低湖区水位25-30厘米。

  185座单退圩堤首次行洪,也引起了江西省水利科学研究院副院长雷声的关注。江西省7月11日上午10点启动一级防汛应急响应,他于次日作为水利专家到湖口县指导抗洪,除了每天在长江干堤巡逻,也和同事赶赴这些圩堤,追踪水情。

  他告诉记者:“人跟洪水之间是一个博弈的过程,因为长期被洪水淹没的地方,肯定是冲积平原,是比较肥沃的地方。作为人的话要生存,不可能在洪水淹不到的最高点盖房子,那必然是要跟洪水之间争地,有的时候就要忍受这种洪水的淹没。你不可能无限地向大自然去索取,不可能建100米的堤坝吧?”

  在灰山村一位上了年纪的村民记忆里,泊洋湖圩堤最早是在上世纪90年代初修成的,“那时动员了全县人民去修坝,哪有机器啊,就是大家肩挑手扛,把土运到坝上。”

  这条圩堤一开始并不牢固,遇到稍大一点的洪水,就会被冲垮。“倒了就重修、继续补,年年加高。”在湖口县水利局一位退休技术人员的回忆里,上世纪90年代鄱阳湖边上修着大大小小的坝,大坝里有小坝。“那时洪水来了,鄱阳湖哪座堤坝守不住泄洪了,其他地方就好过一点了。”

  1998年特大洪水漫卷整个长江流域后,当年9月,江西省启动实施平垸行洪、退田还湖工程,对影响江河湖泊行蓄洪或防洪标准较低的圩堤实施“平退”,将居住在圩垸内和临近河湖、常受洪涝威胁的洲滩民垸中的居民,搬迁到不受洪涝影响的地方。对于已经建成的圩堤,只是专注于加固,并不加高,并且在上面修建滚水坝,自动行洪。

  今年,根据江西省防汛抗旱指挥部通知,拥有保护农田面积1万亩及以上、受鄱阳湖水控制的单退圩堤,进洪水位为湖口站水位21.68米。

  多年研究鄱阳湖退田还湖问题的中国科学院地理科学与资源研究所副研究员姜鲁光认为,在1998年后一些地方单退圩堤只允许加固,不允许加高,这是因为,“好比木桶的短板理论,不管堤坝有多长,比如20公里,但有一个200米的豁口,限定在21.68米,那么别的地方加高了也没用。那为什么还要加固呢?还要避免另一种风险,就是说水位还没涨到21.68米,结果其他地方堤坝就垮了,这也是存在的。”

  与单退圩堤并行的,是移民建镇。湖口县南边的鄱阳县柘港乡潼丰村,在当时经历了一场博弈。这座村庄是1998年后出生的“新生儿”,由两个村合并,一个是庆丰村,一个潼津村,因为在历史上多次遭遇洪灾,1998年后搬迁至一处,隔山相望的两个村子做起了“邻居”。

  柘港乡党委副书记张斌告诉中青报·中青网记者,当时选择是“单退”还是“双退”,村干部征询过老百姓的意见。“水位高于21.68米,就有一个滚水坝,水位低的时候是耕地。如果双退了,老百姓就没有生存根基了。”最终,支持单退的一方取胜。

  退到何处去,也成为当时讨论的一个焦点,因为一旦湖口水位达到23米以上,两个村子都没有土地高出这个水位。另找高处时,两村之间的小山坡成了新的选择。

  “当时老百姓很担心,主要是种田不方便,走到最远的耕地有六七公里远。”参与了移民建镇过程的张斌如今再回头看时,感到庆幸。因为此后外出务工流行,很多人不再种田,将土地租给种粮大户。他们躲开了这次洪水。

  7月10日中午,潼丰村开始广播通知百姓撤离低洼区,下午2点,潼丰联圩开闸泄洪。很多村干部记得,一个晚上,水就涨满了。水涨得太快,以至于堤坝决了3个口子。

  “如果住在下面的话,每次来洪水时都提心吊胆的,特别是今年破了纪录。即使不开闸,咱们这个圩堤也够呛的。现在村民有1万多人搬到上面去了,它不是那种必须要保护的圩堤了。”张斌说。

  雷声所在的项目组收集了2020年7月8日和7月14日的卫星雷达数据,分析鄱阳湖水域淹没变化情况。他发现,一些单退圩堤分洪后,淹没面积马上变大,但也有一些淹没范围增加不大。

  “原来想象的是闸门一开整个就淹了。但是根据现场观察,水位高的话,滚水坝进洪的流量就会大一点,如果落差小,进洪的流量非常小,实际上满足不了马上泄洪的目标。”雷声说。

  他推测是以下几种原因,可能是在8日前该单退圩已经内涝或进水了,另一种可能是分洪口门太小了,水一下子进不来,导致水位只能缓慢上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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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安置点住了10余天,马干良夫妇觉得自己没有先前那么惶恐了。

  除了每天都要去“抢救”珍珠蚌,马干良还要在自己的鱼塘巡逻。前几天他们往塘里倒了一车鱼饵,以往能看到鱼在水面上扑腾的景象,如今这些美食“无鱼问津”。“鱼跟水跑。水一退去,它们就会往大湖里跑。到时候大鱼肯定没有,都是小鱼苗了。”他懊恼地说。

  就在泊洋湖圩堤进洪的前几天,当地的养殖户曾经试图将渔网铺洒在圩堤内侧,以防止饲养的鱼“逃”到鄱阳湖,但是在连日湖水翻涌的态势下,这种努力成了徒劳。

  即使如此,马干良常常在半夜捞出别人偷偷撒在他家鱼塘里的网兜,最多的一天捞出了10张网。这是附近一些村民放下去的——有人会在洪水中趁机“浑水摸鱼”。

  他们的子女都在外地工作,没人敢问起他们接下来的打算。只有10岁的孙女还懵懂地问:“奶奶你后不后悔?”徐林仙谈到此处,眼眶微微有些泛红:“我对她说,不后悔,这是天灾没办法。”

  屈乾华用竹条搭建的大棚在水中泡到变了形,原本齐整的架子如今高高低低参差不齐。有些菇包被水冲出来,还没长出成形的菇便腐烂在纸袋里,他捡起来,看着心疼。选在这个地方创业,他感到后悔,“真是血本无归”。村支书王爱勇建议他灾后和村集体共同成立一个企业,“这致富带头人的产业还是要继续下去”。

  洪水淹没了包括潼丰村在内的周边2.8万亩农田。水来得太快,即使提前预警,老百姓依然没有太多时间。一些人提前几天抢收,发现很多稻谷壳仍是空的。

  舜德乡一个行政村理事长说,今年受新冠肺炎疫情影响,许多以前在外务工的村民没有出门,每家每户多多少少种了一点早稻作为口粮,“结果全被泡在水下了”。

  舜德乡党委副书记田彪春告诉记者,这几天,他们又有了新的灾后重建任务——集中育秧,早稻反季种植,并抢种晚稻。预计等到洪水退去,就可以把新育的秧苗种入复耕农田里。“如果不集中育秧,等水退下去再撒稻种,就晚了。因为稻种到发芽还要20天。这样让老百姓不会误农时。”

  现在,他们在等待洪水退去。

  中青报·中青网记者 江山 见习记者 魏晞 来源:中国青年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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