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武汉,多数人的生活正在慢慢恢复成原来的样子。但总有一些人是少数。
武汉解封后,一个在疫情中失去姨父的男人对记者说,当这座城市解封,悲伤才刚刚开始。4月8日解封那天,他看到商店重新开门,马路上有了人气,想到自己身边人少了一个。说着,他的眼泪就流了出来。
失去父亲的王涛也属于少数人。那个他五六年前才察觉到开始变老的男人,从他身边消失了;那个“落后于时代,不会玩微信”的武汉钢铁公司退休钳工,把老虎钳留在了柜子里。
从发病到离世,仅相隔6天,他父亲辗转3家医院,没来得及做新冠病毒核酸检测,就在一张设在走廊里的临时病床上走了。门诊病历上写着:“患者因‘疑似新冠肺’入住门诊留观室,给以吸氧、抗炎、平喘等对症治疗。”
母亲常问他父亲的死因。他只能说:“‘重症肺炎,呼吸衰竭’走的!”武汉市第九医院1月31日开具的死亡证明上,就是这么写的:“根本死亡原因:重症肺炎,呼吸衰竭。”
回家
王涛害怕路过医院。他总想起那个下午,最后一次和父亲王京生一起回家。
1月30日那天阳光普照,农历新年正月初六,武汉市绝大多数街道上,全然没有往年正月的气氛,空空荡荡。但医院门口,私家车几乎塞满了整条马路。
在此之前的5天里,王京生辗转3家医院求一张床位。最后一次转院是1月29日夜里,他的嘴唇已经因为缺氧开始发乌。
那天,武汉市公布的累计确诊病例2261例,4个多月后,累计确诊病例数量是这个数字的20多倍。
那个深夜,王涛几乎是拖着父亲的身体,从拿到CT报告的普仁医院走到第九医院的。他本打算寻求救护车的帮助,但120接线员告诉他,“前面还有400多人在等”。
从1月30日凌晨开始,王京生就坐在第九医院留观室一张铁椅上,输液、吸氧,排队等待新冠病毒核酸检测。
那时,《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肺炎诊疗方案(试行第四版)》已公布。疑似病例要想确诊,要么核酸检测为阳性,要么病毒基因测序与新冠病毒高度同源。
医院里人手紧缺,王涛需要帮忙搬氧气罐,以及自己摸索着学会给父亲打针、换药。有人带着脸盆和被子在楼下等着住院。
这天下午,喘气且乏力的王京生,在得到医生“今天(核酸检测)不做了”的答复后,对儿子说:“我们回去吧!”
王涛花了3000元钱,买下第九医院附近一家药店里当时最后一台制氧机,决定回家。
他没想到,这是父亲最后一次回家。
从第九医院到青山区钢花街121社区,1000多米的路,每走几步,父亲就得歇一歇。一路上,父亲留给他的只是颤颤巍巍的背影,那让他想起小时候,每年春天,父亲骑车载他去逛武汉东湖时,他坐在自行车后座上看到的也是这个背影。
但在父亲最后一次回家这天,他眼前的背影驼了,看上去连走路都吃力极了,他想走上前去搀着,被父亲一把推开。
遗憾
在钢花街121社区,一栋住了17年的单元楼里,父亲一个人住着吸氧。他和母亲住在隔壁才惠社区的出租屋里,那是王涛的住处。自从父亲出现症状,他和母亲开始“遵从规定”,与病人隔离,以免造成家庭聚集性感染。
1月30日夜里,王涛感到自己右眼皮跳个不停。翌日清晨,他端着自己做的一碗面条去找父亲时,看见父亲躺在床上,乌紫乌紫的嘴巴张着,舌头内卷,呼吸轻微,药物冲剂颗粒还在碗里没完全融化。
“我在我爸的床边不停叫他,他没有反应。”王涛赶紧放下面条,打了120。
在第九医院,父亲的床位,是在医院妇产科病房的走廊上临时增设的。旁边的一张病床上,一位婆婆已经离世,只是用床单包裹着,用帘子隔开,遗体尚未拉走。王涛感觉父亲已经很危险了,心率和血氧饱和度都很低,嘴唇干燥,像粘着一层膜。
这天入院后,他又给父亲填写了核酸检测登记表,到晚上8点半,心电监护仪上的心率曲线变成直线。王涛记得父亲躺在病床上,眼睛一直瞥着身旁的氧气罐,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要打氧”,那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但没“打氧”的设备可以用,医生把送氧的阀门开到最大,无济于事。
父亲弥留之际,王涛给母亲打了电话,母亲赶来见最后一面。她始终不敢相信,丈夫的死亡会来得如此突然。
父亲走的那一刻,王涛感到自责:在父亲生命中最后的日子里,没能够尽可能多地待在他身边。
他自责起初让父亲一个人骑车去医院看病。直到两三天后,父亲从医院回来,再没力气把自行车抬上三楼,给他打电话让他来帮忙。那时候,他发现给父亲买的黑芝麻糊一点没动。他才意识到,这个一直性格内向、惯于忍耐的男人,已经几天没吃饭了。而1月31日早晨他端去的那碗白面条,成为他为父亲做的最后一顿饭,父亲也没能吃上。
父亲去世后,他把微信昵称改成了“今生我欠你太多”。他总是重复着那句话,“没想到会这么突然”。他当时还打算,如果总住不上院,可以在医院门口租个房子,那样去医院打针、吸氧也更方便。
“他什么事儿喜欢自己扛着不说。”王涛想起来大概一两年前,父亲去医院看病,是肾结石,也是忍着疼了很多天才决定去医院。
这次也是,1月26日去医院检查之后,王京生才告诉妻子,其实自己在1月24日左右就已经开始发烧,但并未在意。1月24日是除夕,原本这天晚上在小区的一家饭店,有一顿年夜饭,是王京生张罗的,叫上了几位至亲。但武汉封城之后,年夜饭取消了。
感染
王京生去世那天,他妻子彭逢丽已经发烧6天。
两人CT影像类似,“磨玻璃样”“多发斑片状”“双肺感染性病变”。
那时候人们已经知道,这种以“发热、干咳、无力”为主要症状的疾病,人传人,且没有特效药。父亲的离世,击碎了王涛对这种未知病毒的恐惧,他觉得一切都无所谓了。他不再与母亲隔离。
“完全没有必要再去隔离了,还不如陪着,就算有什么事的话,也好照顾一些。”王涛后来有些后悔,父亲染病之后,没能够多陪陪父亲。
“如果我妈跟我爸一样的情况的话,那就完了。”王涛心里清楚,但在最初等待的5天里,他仍然没什么办法让母亲住上院,该求助的他都求助了,“那时已经呼吸比较弱了”。
药店里的水银温度计已经脱销,成人用的奥司他韦也脱销了,王涛只好抢了些连花清瘟和儿童剂量的奥司他韦,“3包才凑够成人用量”。他给母亲服用,但感觉效果并不明显。
“我家就我一个(孩子),一家三口,我再不能失去她……”2月5日,王涛开始在网上求助,那条求助信息里,后来有4万余条留言,有人说自己丈夫是铁路职工,在火车站值班,不幸染病;有人发来中药的偏方,他不知是否有用,也尝试着抓药,用网友送来的锅熬药。求助信息发出去的当天,母亲就住进了华润武钢总医院。
同一天,王涛自己开始发烧。但他坚持去医院看母亲,有时候去其他医院开人体免疫球蛋白,去买含有酒精的湿纸巾,然后骑自行车给母亲送去。
2月9日,街道工作人员通知他去普仁医院做核酸检测,但派不出车送他。已经发烧5天的王涛浑身乏力。但他决定“爬也要爬过去”。那次核酸检测结果他一直没有收到。
2月11日,他在武钢总医院再次做了核酸检测。王涛告诉记者,2月12日,他住进了武汉市第一医院之后,收到了武钢总医院电话通知的核酸检测结果——阳性。
他母亲从2月5日入院,到3月9日从隔离点离开,6次核酸检测结果均为阴性。4月3日,她的新冠病毒血清抗体检测结果则显示,IgM呈阳性,IgG呈阴性。
出院之后,王涛自费查了血清抗体。在一家医院得到的结果是新型冠状病毒抗体IgM、IgG均为阴性,另一家医院检查的结果是,IgM是弱阳性,IgG是阳性。
这结果意味着,他和母亲都感染过新冠病毒。
好在,他和母亲的病情并未恶化。各自在医院住了10多天后,他们从医院转进隔离点。也是在住院期间,王涛得知了另一个坏消息,他80多岁的奶奶因为新冠肺炎去世了,此前一直没人告诉他。
母亲从隔离点回到家中后发现,一个多月前王涛给父亲买的娃娃菜和黄瓜已经放坏了,那碗面条还放在阳台上,已经风干了。衣柜里,丈夫的那些衣服,有些连吊牌都没摘过。
葬礼
原本打算在除夕之夜团聚的亲人,除了不幸去世的奶奶,后来都到墓地为这个张罗过年夜饭的人送别。
王京生的墓地选在离家35公里外的公墓,他母亲也葬在这个墓地。葬礼在他去世后的第76天举行,已是鼠年农历三月廿四。清晨6点半,王涛先去了青山区殡仪馆,把父亲的骨灰取了出来。骨灰盒用红布包裹严实,拨开红布,他看见了父亲的名字。
乘车前往墓地的路上,王涛一直把父亲的骨灰盒抱在腿上。车载广播放着关于新冠肺炎的新闻——有关黑龙江绥芬河入境的病例、美国与意大利疫情。王涛和母亲一言不发。
葬礼很简单,前来送行的只有6人。墓地工作人员身着白色防护服,将一副尚未拆封的象棋和骨灰盒一起放入墓穴。还没来得及刻上名字的墓碑前,依次摆着姑姑带来的鲜花、母亲简单准备的三盘水果。
象棋是王涛能够想起来的父亲最喜爱的东西,他时常看见父亲在小区里看其他人下象棋,后来他给父亲下载了一款象棋App,供父亲在手机上与人对弈。
在墓碑前,母亲长跪,哭喊许久。王涛扶起母亲,他们在墓地遗物存放处的大鼎里烧了纸钱,和那些从家里带来的遗物,包括父亲的帽子、皮带、看上去没怎么穿过的鞋,以及尚未摘掉吊牌的新衣。
葬礼之后,回到他们住了17年的老楼里,彭逢丽感觉“好不真实”。她摇着头说:“我到现在都不相信他走了。”她望向客厅一角,那里摆着坏掉的洗手台,“他走了,就没人修了。”洗手台进水口的水龙头也断在墙里了,只能先拿塑料袋堵着。王涛说,这个时候才真的感受到,“父亲是家里的大树”。
父亲是王涛眼里“无所不能”的人,父亲是武钢的老钳工,家里的电器坏了父亲修,椅子父亲自己做,墙也自己粉刷。如今父亲走了,客厅的柜子里,仍然摆着他用过的老虎钳、扳手、卷尺、螺丝刀。
王涛想着,等这段儿时间过了,带母亲出去走走,他不想过早复工。父亲退休后曾说过想出去走走,但一直没能如愿。
他本来还打算从这个“伤心之地”搬走,带着母亲找个清静的、环境好的地方,“那样对肺的恢复也好些”。只要待着家里,任何一个小物件总是能刺激他们,有时只是新闻上关于新冠肺炎疫情的几句话,有时是父亲书柜里的书,有时是客厅里摆着的凳子。
但一想到从住了17年的房子里搬走,抹掉从前生活的痕迹,“就好像彻底离开父亲了一样”。他决定先从出租屋搬回家里,多陪一陪母亲。母亲62岁了,他不想再留下什么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