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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
11/19
03:26

一个人的命运竞技场

作者:中国青年报·中国青年网记者 梁璇 来源:中青在线

  陈朝青(前排左一)和队友。陈朝青/供图

  陈朝青在北京“蜗居”。中国青年报·中国青年网记者梁璇/摄

  对于北京,陈朝青的感情是复杂的。

  喜欢?根本谈不上,单是灰蒙蒙的天就足够让这个来自彩云之南的少年撇着嘴说:不好在(方言“不舒服”)。不喜欢?打小和北京的联系又千丝万缕——13岁时代表家乡来北京比赛,他开始真正爱上足球;17岁时因伤被诊断为恶性骨肿瘤,失去右腿,他来到北京残疾人冰雪运动体育训练队,主攻越野滑雪项目;目前,他刚满19岁,骨肿瘤再次复发并转移双肺多发结节,生命发出最难考卷,从未迈出村子的父母为独子跨越3000多公里,一家人在北京咬着牙把坚强和乐观过成日子。

  “他只有干体育才高兴,超过别人会非常高兴,做梦都是那些。”母亲匡加琴已经在北京陪了儿子两个月,不到10平方米的合租房内,母子俩的情绪无处掩藏。因从小住校、外训,陈朝青并没有太多机会和妈妈“大眼瞪小眼”,即便他用告状的口吻说:“我妈的唠叨全县第一,全镇第一。”但他仍会玩笑似地补一句,“儿子嘛,要让老爹老妈感觉到我对他们的依赖嘛。”

  陈朝青确实总做梦,闭上眼睛,回忆和愿望就不再收敛。刷了朋友圈,看见越野滑雪的队友正在备战,很快他便能在梦中走上训练场;“见不了人家踢球”,只要一眼,几乎每次足球都会在梦里出现。每谈及此,陈朝青藏不住失落,因为梦做越多,梦醒时分也越多。

  足球的梦想从8岁开始,萌生在被碳碴跑道围住的足球场,杂草和石头缝里有蚂蚁忙碌。一个黑白足球出现后,蚂蚁的世界开始震动,而云南省陇川县二小也有了第一批踢球的孩子,陈朝青就在其中。2013年,一项希望工程青少年足球赛在北京举办,这群孩子到北京参赛,黑黑瘦瘦的队伍引起足球运动员高雷雷的注意,他走进中缅边境上的小城陇川,实地考察后捐建了一个拥有彩虹跑道的足球场,他也成了陈朝青等孩子心目中的“师傅”。

  升初中后,陈朝青和队友常通过视频自学技术动作,拥有“帅炸”技术和“一身腱子肉”的C罗成了他的偶像。陈朝青记得,一次去北京参加选拔赛,入围者有机会出国参赛,他遗憾止步12强,唯一入选的队长因没有护照也未能成行。这次经历让他心生不服,“回去一直练一直练”。下课铃声一响,顾不上吃饭就奔向球场,他努着劲儿在足球这条路上低头狂奔,直到17岁时一次受伤倒地。

  对方选手一脚踢到了陈朝青右腿膝关节以上位置,力度不大,但陈朝青摔倒在场上,右腿便失去了知觉。队医检查认为是骨折,但治疗了很多天,他的伤口处非但没有好转迹象,反而开始出现硬块,血液不流通。一家人这才前往昆明的大医院进一步检查。

  “我还能踢球吗?”陈朝青的提问换来一阵沉默。通过检查,他被确诊罹患股骨恶性肿瘤,由于治疗延误,右腿需要从大腿中部进行截肢,“为什么是我发力的右腿?”术后一个月,陈朝青的时间、理智、未来都被碾碎搅拌,“不知道自己想什么,不能踢球,回去上学不敢进教室。因为别人对你的眼光已经变了。”少年意识到心里的警惕和敏感,“去到广场上,看见有小娃娃指着我不知道说什么,感觉太难受了。”

  这是一个真正令陈朝青想过结束生命的局面,但“我从小到大没任性过”。陈朝青很清楚,他是家中独子,这种情况在村里并不多见,没有兄弟姐妹可依靠的他必须站起来。为了走出来,在昆明治病的他,主动去看学校里开运动会,和健全的朋友相处,有时看见别人练球,他也用左脚尝试去踢,他请教高雷雷,是否有单腿踢球的机会,“国外有,国内暂时没有。”

  但体育依然以其他方式向热爱它的人伸出援手。2018年5月,进入康复期的陈朝青在高雷雷介绍下,加入北京残疾人冰雪运动体育训练队,越野滑雪成为从未见过冰雪的陈朝青眼前的未来。

  “累、难。”2018年5月4日是陈朝青正式练雪上项目的日子,他开始每天写日记,“以前,冬季项目缺乏关注,尤其雪上项目,训练条件又最艰苦,比足球苦多了。”但他只需要一个理由,“北京2022年冬残奥会。”

  到队恰是夏天,陈朝青的训练从绕足球场开始。坐在带有滚轮的雪架上,用手杖向前滑行,400米一圈的场地,“猛的时候滑过85圈。”放暑假时,为了赶上进度,陈朝青一个人待在北京训练了20天,用一圈圈滑行来完成从集体项目”相互依靠”到个人项目“孤身奋战”的转变。

  对陈朝青而言,无论什么项目,体育的竞技魅力才是支撑他的动力。“只要是我接触的项目,就一定要认准、吃透、出成绩。”即便在黑龙江第一次见到皑皑白雪,南方人陈朝青也十分淡定,“穿着棉鞋一脚踩进雪里,就感觉特别冷,没有兴奋。”

  从一开始,陈朝青就没有抱着“玩”的心态。别人在雪景里拍照,他在屋里不出去;每次练习下坡,他总会摔到左手大拇指,但每次又站回起点;在平昌冬奥会夺得第四名的“大哥”,总被他缠着答疑解惑;在训练时,他目光锁定国家队选手,“我想超越他们,进国家队。”

  参训5个月后,陈朝青随队出战全国锦标赛和冬季全运会。虽然没有拿到名次,但他看到自己的速度有很明显提升,渐渐找回了自信。“体育帮我走了出来,让我更加专注。”陈朝青觉得,自己算得上队里最努力训练的人之一,每天他都比队友提早或者推迟加练,“我刚来北京时,每天5时10分起床,比队友早起半个小时,距离上也比他们多跑1500米。”可一段时间后,他感到身体疲劳,教练建议重新寻找适合他的训练方式和状态。这是他在大连训练期间的任务,可此时,命运又跟他开起了玩笑。

  2019年9月,在大连集训的陈朝青突发高热,并伴有咳血症状。父母不在身边,教练不敢拖延,马上停止训练并安排入院接受治疗。情况不容乐观,拍胸片发现肺部有阴影,判断癌细胞已经双肺多处转移,必须立刻住院,安排化疗,必要时需要手术。

  又一次离梦想咫尺之遥。“如果不是在我训练期间复发,我都不会有那么大打击。”陈朝青想不通,“刚有一点点成绩,又把我拍下来,让人有种说不出来的难过。”他的付出换来失望,因此,他很担心自己成为别人的“失望”。

  陈朝青屡次想对队友、领导、朋友、长辈表达感谢,但写好的微信始终没有发送,“我不敢说”。甚至当“师傅”高雷雷询问近况时,他告知正在黑龙江外训,“我不想让他知道,害怕我的状况会让别人寄予的希望落空。”坚强了太久,当提到别人,眼泪才模糊眼眶,陈朝青用袖口沾着眼角。“不咋个(方言‘不算什么’),还可以,我能挺过去。”

  从照顾别人到被照顾,这样的转换让陈朝青极为不适。而父母的到来,又让他有了站上命运赛场的勇气。

  种烟草、甘蔗,陈家三口的开销都从农田里来。自从陈朝青第一次到昆明动手术,进城打零工就成了一家人捆着前行的办法。为了儿子,夫妻俩第一次来到首都北京,“普通话麻烦喽,我妈还会说几句,我爹一句都不会。”陈朝青笑着透露,坐地铁、公交车,用手机支付、导航都得他安排,“到底是谁照顾谁哟?”儿子略带“抱怨”的语气把匡加琴“逗”笑了。

  医院附近的合租房里,一家三口窝在一间不足10平方米的卧室里,一张折叠单人床,一张小双人床,一张书桌,行李潦草而简单,而这样的蜗居一个月2700元让匡加琴觉得“恐怖”,“陇川好的房子就50块一天。”除了医院和租住小区周边,她“连天安门也没见过”,拥挤的医院、高昂的房租、挺着孕肚不改忙碌的医生……就是首都给她的印象。对于北京,丈夫能看得多些,为了维持生活,他找了工作,在北京公交车上当保安,把仅有的空间留给娘儿俩。

  隔一天去一次医院,在药的影响下,陈朝青闻见医院的味道想吐、吃东西想吐、看见化疗的针水也会反胃。匡加琴随身带块毛巾,“看见化疗针水就盖上。”药物带来的反应不强时,一顿火锅是陈朝青少见的“任性”。陈朝青自诩“吃货”,以前在北京,为一顿家乡菜他可以不断换乘地铁,只有训练可以让他主动放弃美食。

  “在我好着时,我就想当足球运动员和厨师。”但在他看来,做饭不为显摆厨艺,而是一种温柔的分担。上学的几年,父母务农,陈朝青便负责做饭和家务,高中阶段,每个星期200元的伙食费增重了家庭负担,他便在家里做蛋炒饭的盒饭拿到学校以5元一份出售,“我生病没卖以后,别人的生意好了。”他笑称。

  他曾经有过职业球员梦,恒大足校特招关注到他,但高昂的费用让陈朝青却步。虽然承认自己是“学渣”,但他也梦想考入北京体育大学,可命运的捉弄让他错过了所有。他还会关注陇川二小的学弟学妹,“他们现在有场地、教练,成绩比我们好很多。”如果有超能力,陈朝青想变回小时候,“变成小孩儿跟他们一起踢球。”

  除了重回赛场,更为弥补遗憾。在他内心深处,“怕球”算是一个秘密,爱了足球10多年,但一次被球闷晕的经历,让他的身体本能地躲闪。为了改掉这个“烂毛病”,他站在场上让队友们朝他罚球,以克服阴影,“但还是没成功,我想成为C罗那样内心强大的人。”

  最初,他对C罗和梅西同样喜爱,但二人在金球奖上你追我赶的局面,让陈朝青关注到“追赶者”C罗。在两人都手握5座金球奖杯的情况下,今年梅西第六次捧杯,而C罗在社交媒体上发布状态:“夜幕降临后总会有黎明。”

  “我喜欢C罗就因为他不服输的精神,找到目标,盯住它、追上它、超越它的感觉。”但陈朝青的赛场显然更需要勇气,C罗的对手是梅西,而他的对手是不安分的命运,好在当他选择站到球场中间面对来球时,他已经拥有这样的勇气。

  本报北京11月18日电

【责任编辑:贾志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