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次春运

    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 潘志贤 实习生 高顺欢

    2018年，是郑州铁路公安处乘警长段宝林值乘列车的第34个年头了，也是已过59岁的他从1984年当乘警来，最后一次值勤春运。

    20时13分，Z146次列车准时自郑州发车，段宝林提前2小时到达岗位，循例报到、接受上级部署、对车厢进行安全检查，确认一切正常后，静在站台等待旅客上车。

    列车上的守护神

    车站是一个离别的地方，人们每天在此分别亲友，带着一路平安的祝福踏上远程。而段宝林的任务，就是守护着旅客们安全上车，平安抵达。他是一个乘警，是这趟列车的“守护神”。

    “同志，把你的车票和身份证出示一下。”确认核对无误后，对视着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呀？”听到答案，笑着提醒一句：“回家过年要注意好自己的财产安全呐。”言毕，转向旁边乘客：“同志，你挂窗边的衣服里有没有贵重物品呀？取出来保管好喽。”“上面这是谁的行李呀？摆整齐了，可别掉下来。”

    4个小时，检查完20节车厢，核对过近2000名乘客信息后，段宝林才回到自己的警务室，先拿起茶杯缸灌口水，慢慢坐回椅子上，敲着腿，细细回想刚刚的巡查情况。

    多年下来，段宝林有自己的工作“套路”，要安保一车平安，必须要“心中有数”。首先是回想车上是否有残疾人，这是重点帮扶对象；其次回忆车厢里的乘客“成分”，哪节车厢里学生多、哪节车厢里务工人员多，哪节车厢老人、妇女和儿童多，确定好“重点关照”车厢；最后是重点注意对象，段宝林从事乘警34年，早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只凭一眼，就足以让他将面前人的身份猜出七八分。

    正是这双眼，在两个月前识破了一张假车票，从而顺藤摸瓜挖出一个特大制贩假票团伙，收缴各类假票1.6万张，票面价值约150万元。

    那天，段宝林像往常一样在车厢进行“三品”检查，一个站在车厢连接处的小伙子引起了他的注意。车上没有坐满，那小伙子却手拿着一张显示“无座”的票站在后面，车票、身份证同本人都核对无误。段宝林依旧心生怀疑，拿过车票再三查看询问相关购买情况，那人言辞闪烁。

    段宝林凝视对方片刻后要求开包检查，发现一张由郑州发往开封的车票，抵达开封时间正是后张车票的出发时间。“一趟车程买两张车票本来就很可疑，况且座位未满，他却拿着一张无座票。”段宝林说，“最重要的是，车票上显示的2节车厢当天由于特殊原因被卸掉了，这趟车照理不会售卖2节车厢的车票。”

    “你说吧。”段宝林盯着这名乘客说。

    情况交代清楚了，那人先在票贩子手里订了张假车票，又买真车票上了车，打算过了站后遇到查票就拿假车票混过去。一张全程票200多元，他花20块钱买张假票试图蒙混过关。

    小技巧，破大案。段宝林曾仅凭对方脱衣举动就判断出其中猫腻，并找到衣内帖藏的刀片，那是一把用来割兜偷包的锋利刀片，几个钱包丢失后，段宝林来到现场，目光巡视几遍后，锁定在一个汉子身上，那人拒不承认，待到翻出刀片，只说了一句话：“哥，我认了。”

    惊人的直觉和判断来自于经年累月的老道经验。但段宝林的“绝技”却远不止如此。随时待命的工作环境让他可以倒头闭眼就睡，一叫就醒且立马精神抖擞；凌晨2点到4点，是人最困顿的时候，却是段宝林最精神的时候，因为此时是作案高发期；听口音和穿衣戴帽就能将乘客老家定位到省市，不一而足。

    但应对列车安防情况，却并非凭此绝技就足够应对。因为乘警面对的不仅是小偷小摸的扒手，还有亡命天涯的通缉犯。

    2017年8月，列车出发前段宝林接到预警通知，一个正被通缉的诈骗犯罪嫌疑人有可能坐在几号车几号位，姓甚名谁，更多信息却是没有了。段宝林一次次去巡视见那座位一直空着，却没有就此放弃，盯了一路，直到夜里2点半，他终于发现座位坐上了人。

    “把车票和身份证出示一下。”“你要去哪？干什么？”“车票什么时候买的？在哪买的？”一番斗智斗勇后，真相浮出水面。那人买了郑州到烟台的火车票，为了反侦查专门到商丘才上了车，上车后不敢坐在原位，换到其他车厢，直到半夜两点才放松警惕回到自己座位上。待到照片传回总部确认符合后，这个潜逃了四年的通缉犯终于落网。“再狡猾的狐狸也斗不过猎手。”仅近三年，段宝林就亲手抓获在逃嫌犯8名。

    并非时刻都有“大案”在身。段宝林既是守护神又是保姆，车上有人醉酒闹事，他要制止；有人突发疾病，他要紧急寻医；有人争吵不休，他要拉架劝和，有人东西丢失遗忘，他也要前去寻找。

    30多年的执著与遗憾

    30多年来，火车从蒸汽机跑到内燃机再到电力机车，见证了整个火车变迁史的段宝林，也从刚上火车时的青春年少到现在掺杂白发的迟暮之年，一双不谙世事的眼瞳也变成了洞悉人心的“鹰眼”。

    30多年来，段宝林的“顶头上司”就换了12位，以前同事的儿子现在也成了他的领导。他自己也从一个小警员变成一个乘警长，唯一不变的，是他始终忙碌在一线。

    过完这个春节，段宝林就要退休了，也终于可以踏踏实实在家过个年。从事着这份工作，节日对他而言就是最忙碌的日子。想不起自己曾在家度过几个春节，段宝林仍记得有一年，火车停站在重庆，在站台上看见满天烟花觉得非常好看，待到火车驶进山洞，漆黑一片中，他一怔才反应过来，“哦，过年了。”

    “我付出了努力，也换来了成绩，我有自己的辉煌，也有自己的骄傲。对这个岗位，我有怀恋，但没遗憾。”段宝林说道。

    34年间，段宝林值乘里程达1241万公里，相当于围绕地球310圈，在车上执勤时间就达12万小时，护达旅客848万人次。34年间，段宝林被授予过三等功，多次被授予“破案能手”“优秀公务员”等荣誉称号，单位颁发的奖状厚厚一摞，群众送来的锦旗不下60面。但他坦言，自己得到的最高奖励是群众有困难时找到他的那种信任，以及困难解决后的一句感谢。

    同段宝林共事28年的郑州乘警队大队教导员刘斌这样评价他：“对待自己的工作始终如一日，勤勤恳恳，责任心强。对待乘客像亲人，全心全意帮助旅客解决困难，是我们全队学习的榜样”。

    “真的没有遗憾吗？”

    被这样问到时，段宝林突然红了双眼，身子往后一靠，手扶着额头轻咳了一声。缓了片刻才开口道：“一个月前，我媳妇出车祸了。”段宝林垂着头断断续续说道：“被三轮车撞骨折了，躺在医院里，但现在春运正忙，我没办法请假照顾她。”

    “在火车上度过这了这半生，更多的时间是护着旅客南来北往，对家人的陪伴反而很少。每次上了火车精神就高度紧张，回了家却累得不想动，对这个家，我付出的太少。”段宝林说，“我不欠工作，只欠了家人和自己。”

    由于长期的饮食不规律，作息紊乱，段宝林身患糖尿病已经20多年。

    30几岁时他正值壮年，一心扑在工作上。直到段宝林渐渐发觉自己列车走个来回都费劲，双腿酸困又胀，肚子痛到满头虚汗，一次次疼痛后，他去医院做检查，找了三个医生化验，都得到同一个答案，确诊为糖尿病。

    “家里没有遗传病史，我怎么也想不通自己年纪轻轻怎会得上这个病。”医生一再警告他要保重身体，注意作息，注意饮食，但工作性质根本不允许。

    “我也想过调换一个岗位，但是一上了火车，就不想了。”段宝林说。新的启程，新的旅途，遇到新面孔，碰上新情况，干了近十年的工作，依然深深热爱，实在无法割舍。

    为了控制病情，段宝林每次走车时，总带五六种药品上车，早晚饭前注射胰岛素已成“例行工作”，工作很累，但每顿饭都控制着不敢吃太饱，口袋里总是随身带着饼干和糖果，低血糖头晕时用来救急。

    “我想陪陪家人，养养身体。想带着媳妇出去旅游。这么多年在火车上把中国看了遍，却没一次是陪着媳妇看的。”这是段宝林2018年的新年愿望，也是退休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