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大口小

　　有一说颇为新奇，曰：百姓口小，过客口大。语出海瑞《兴革条例》。

　　海瑞的大名无人不知。在他生活的明代，就以“不怕死、不要钱”著称于世。

　　再说这《兴革条例》，在海瑞的吏治生涯中也占相当重要的位置。他根据自己在浙江淳安做知县时的经验，制定了详细的革除各种积弊的办法，试图从根本上解决这些问题。其详细的程度，几乎可以成为一本《政策汇编》了。条例中，他有感于各个驿站接待过往官民，对有的厚有的薄，发议论说：

　　有人常说对待百姓应当悯惜，但对待过客也决不可菲薄。为什么呢？因为“百姓口小”，有意见也不能到达上官那里；“过客口大”，稍不如意就颠倒是非、到处造谣。厚待过客的费用不需要自己掏腰包，而是从老百姓身上取来的。厚待过客的心加一分，对待百姓的心就减一分。嘴上说百姓不可苦，到不得不取的时候仍要从他们身上搜括；嘴上说过客不可厚，到不得不厚待时仍不能不加厚。当官的人克扣百姓取悦上司，“大抵为毁誉计也”。百姓爱我，但不能把我的声誉传到上司那里；百姓憎我，也不能使我的名誉有所减损。

　　所谓“百姓口小、过客口大”，至此已经清楚。这些当官的，对人情世态的揣摩也是够仔细透彻了。谢在杭对此分析道：那些做官的人，“宁得罪于朝廷，无得罪于官长；宁得罪于小民，无得罪于巨室”，不就因为得罪了朝廷，有时还可以博一个忠直的名声；得罪了小民，也可以用权术来弥补缝隙。而得罪了官长巨室，就不是那么好玩的了！早上得罪，下午就可能被免官。这样下去，要想吏治清善，那是不可能的了。

　　但正像《红楼梦》里说的一句话：人都不能太势利了。大概是明代末期官府与百姓的矛盾太厉害了，侵吞小民以肥官长的事太普遍了，所以“口大口小”之说，几乎成为官场上的惯用语，许多人都这样说。

　　同样是明代、做过长洲县令的江盈科，在他的笔记里，借一位缙绅的话敬告官员：“你们只知道做官人的脸是脸，难道不想小民的口也是口。”

　　这是咋回事儿？

　　原来，一位当官的人利用他的权势，数次侵吞乡人田产。小民们气不过就责骂他。这位官员说是污辱了他，就把小民告上官府。可怜的小民知道自己打不赢这官司，就在将进官厅之前，以口含粪，唾到这个当官的脸上，使他耳目鼻口都沾满了粪渣。

　　看到这一幕，所有的官员都赶来了，准备联合起来对付这个乡民。这时，一位缙绅先生偶尔经过这里，微言相劝道：“诸公不要迁怒于乡人，而应当反省自己。”这些人听了，齐声问道：“为什么呀？”缙绅回答：“乡民用口含粪，难道他不想自己的口也是口吗？你们想想，他这样做，是谁逼的呢？”众官员听了这话，遂解散而去，不再闹了。

　　旧社会有一个词：蚁民！这是把老百姓看得跟虫豸一样，可有可无，可生可杀。那些官员之所以看得“百姓口小”，是完全没有把他们放在眼里。但清醒的人都知道，水没有了鱼照样是水，而鱼离开了水，就只有死路一条。

　　还是在明朝，徐文长在给某州某君祝寿写的序文中说：

　　云南某君，自从被荐举当了县官，由县官而升府任，由府任而升州任。但他屡次请求退休。老百姓知道后，如失去父母；州里的士人听说，如失去良师和楷模；士大夫听说，如失去一位好搭档。大家都不约而同，找郡守恳请挽留他。郡守听了他们的陈述，说了一句话：“三公九卿易，百姓一口难。”并勉励宽慰把他留在现任上。

　　今天说的“注重公论”，与过去的“百姓口小”，态度是截然相反的。就是说，当官的好不好，既要听上面的，也要听下面的。让少数人说好不难，让大多数人说好，就不是那么容易了。“四海苍生口是铭”。一个人说不好，你可以不在乎，大家都说你不好，自己就得当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