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首中国小诗的跨国旅行 | 文化中国行

　　下午3点，你在做什么？当大多数人还在为生活奔波时，一名外卖诗人悄悄记录下了一个温情瞬间——沙县小吃店里，一对母女在午后阳光下睡着了。那一刻，他写下一首小诗，却没想到，这首诗会跨越山海，飞向遥远的意大利，叩开无数陌生人的心门。

　　2025年7月，意大利留学生林明月在回国前，从上海出发赶到江苏昆山，去见诗歌作者王计兵。

　　林明月是罗马大学亚非文明专业的一名博士研究生，学习中文快10年了。去年3月，她作为交换生来到中国，在上海大学交流学习。

　　而王计兵是中国知名的“外卖诗人”，今年56岁。他初中辍学后开始四处打工，2018年开始兼职外卖员，“我没上过多少学，但特别喜欢文学，只要有时间就会写点什么”。如今，他共创作了6000多首诗歌，出了5本诗集。

　　一位是从意大利远道而来的留学生，一位是来自中国出身草根的“外卖诗人”，两个原本不会有交集的人，因为《下午三点》这首诗，成为跨越国界的朋友。

　　书店里的“一见钟情”

　　去年3月底，在上海大学的一家书店里，一本名为《低处飞行》的诗集吸引了林明月的目光。“飞行一般都发生在高空，‘低处飞行’的视角很有意思。”书名引发了她的好奇。

　　同行的中国朋友告诉她，那是中国“外卖诗人”王计兵的诗集。第一次听到“外卖诗人”的称呼，林明月觉得既新鲜又特别。翻开诗集，《下午三点》这首小诗瞬间抓住了她。“我一见钟情地爱上了这首诗。”诗中写道：

　　她睡着了，

　　孩子在她怀里，也睡着了。

　　在午后，

　　在沙县小吃店，

　　在靠近墙角的沙发上。

　　年轻的老板娘，

　　和她的孩子，

　　一个梦抱着另一个梦。

　　在梦里，

　　我蹑手蹑脚地取走，

　　餐桌上的外卖。

　　像一个小偷，

　　偷走了她俩梦里，

　　辛苦操劳的那部分。

　　这首诗创作于2023年。王计兵告诉中青报·中青网记者：“我们很多人都是背着《游子吟》长大的，‘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这是千百年来通过诗歌传递的对母子情深的致敬。我看到这场景时非常触动。沙县小吃店，那个年轻的老板娘，她抱着自己的孩子睡着了，梦中没有现实里的疲惫，尽是美好。”

　　林明月在上海大学的老师钱文亮教授曾在文章里写道，“诗是以最少的字数表现最多的内容”。

　　《下午三点》正是这样的诗。“一个梦抱着另一个梦”，这句诗深深地打动了林明月。“虽然这首诗创作于中国，但其中歌颂的人性是共通的，大家都渴望这种美好。”

　　这首充满中国地域特色的小诗，让林明月想起了她在罗马的弟弟Alessandro。他同样是一名外卖员。“弟弟每天都要送很多外卖，很辛苦，下午3点也是他难得的休息时间。”王计兵的诗歌让她产生了跨越国界的共鸣。

　　而这共鸣的背后，是她与中国文化长达十余年的缘分。

　　从罗马到上海

　　林明月对中国文化的兴趣，始于2015年。

　　那时，刚高中毕业的她面临大学选专业的困扰。身为外国语言与文学专业的高中生，她渴望挑战一门与意大利语截然不同的语言，“既能考验自己，也能开阔眼界”。罗马大学东方学院悠久的历史与优秀的师资吸引了她。

　　“我觉得中文不仅动听，还有深厚的底蕴。”最终，她选择了语言文化文学与翻译专业，将英语和中文作为主攻方向。

　　她仍记得第一次写汉字是“马”字。“写汉字就像是在时间里旅行，仿佛能和很久以前的人产生联系。”这种跨越时空的联结感，让她对汉语的热爱与日俱增。

　　2019年，在学习了近4年中文后，本科毕业的林明月终于踏上中国的土地，以交换生的身份在北京语言大学进行了3个月的汉语强化学习。

　　也是在北京求学期间，她的汉语老师为她起了“林明月”这个名字。她因钟情“明月”二字的浪漫意境，便征求老师的意见。老师认为，这个名字与热爱诗歌、性格浪漫的她格外契合，搭配“林”姓，宛如一幅诗意画卷——“深林之中，明月洒光。”这个充满东方意蕴的名字，从此成为她与中国文化深度联结的象征。

　　此后，她回到罗马大学攻读硕士乃至博士，研究方向始终围绕中国当代诗歌。2024年至2025年，她两次来到上海大学交换学习。

　　尽管中国与意大利远隔万里，但她认为两国共享着相似的家庭观念和对文学艺术的尊重，这让她觉得跨文化理解并非难事。

　　两次上海之行，也让她对中国的情感愈发深厚。“中国人热情好客，我觉得中国已经成了我的第二个家。”至今，她仍想念着上海红烧肉的滋味。

　　翻译这首诗，是荣幸也是责任

　　“我的生活里一定要有文学和诗歌。”这份热爱早在林明月童年时期便已埋下种子。

　　来到中国后，诗歌更成为林明月观察与理解社会生活的一扇窗口。出于喜爱，她尝试将《低处飞行》中的几首诗翻译成意大利语，并寄给了她的联合导师、意大利米兰比可卡大学教授傅雪莲（Silvia Pozzi）。

　　傅雪莲是意大利知名翻译家，年轻时也曾留学中国，在四川大学和武汉大学学习。自1999年起，她便致力于中国文学的翻译与推介工作。2016年，她创立了永恒翻译工作室，专注中译意的编辑与翻译。

　　傅雪莲同样非常欣赏《下午三点》这首诗。“语言虽然没有那么华丽，但其中蕴含了普通人的朴素生活和情感。”她鼓励林明月向作者申请翻译授权，将这首诗带给更多意大利读者，“能够把它介绍给意大利读者，我觉得很有意义”。

　　2024年5月，林明月通过一名中国朋友联系到了王计兵，并顺利获得了《下午三点》的翻译授权。“我立刻就同意了。”王计兵说，“自己的作品被外国人读到，这种感觉是特别好的。”

　　拿到授权后，林明月在高兴之余，也深感责任重大。“翻译诗句不难，难的是模仿诗人的风格和语气。王老师的诗没有华丽的语言，却特别生动立体。”

　　翻译过程中遇到的难题，既是挑战，也成了机遇。例如，“沙县小吃店”的翻译就让她颇费思量，因为意大利没有对应的连锁小吃店，直译会让读者困惑。“这些与不同文化和地域特性相关的内容，对译者来说往往是最具挑战性，同时也最具创造性的因素。”林明月说。

　　林明月与永恒翻译工作室的翻译家们反复讨论。每位翻译家对语言的感受和敏锐度各不相同，大家各有见解，最终达成共识，决定译为“沙县美食的小饭店”，既保留了地域标识，又能让意大利读者理解其“平价”的属性。

　　林明月将译文改了又改，隔几天就拿出来读一遍，生怕丢失了原诗的味道。终于，在2024年6月，《下午三点》意大利语版在意大利《Internazionale》杂志正式发表。

　　一首小诗连接的中意缘分

　　2025年7月，在江苏昆山，林明月第一次见到了王计兵和他的家人。“他们比我想象的更加善良和热情。”见面时，他们彼此分享对文学的热爱，交流写作心得。

　　王计兵送给林明月一本刚出版的新书，并在扉页签名写道：“我不发光，世界把我照亮，我一直遇到好人。”看到这句话时，林明月眼中含泪，“我也因为诗歌，一直遇到好人。”这让她深刻感受到诗歌的力量——它能够成为人与人之间的桥梁，拉近彼此的距离。

　　两人一同回到王计兵的家中。林明月打开《Internazionale》杂志，向王计兵介绍《下午三点》的意大利语版本。王计兵手捧这本登载着自己诗作的杂志，十分感慨：“我有一首诗被翻译成外文发表、推广，我看不懂，却瞬间有了一种家国情怀。”

　　林明月也将精心准备的贺卡递给王计兵，上面用中文写着：“祝王计兵老师的诗歌‘低处飞行’向意大利！”

　　这首诗在意大利读者中也引发了回响。

　　罗马市民Valeria Infantino说：“这首诗是一个窗口，让我看到普通中国人的生活。”

　　另一位罗马外卖员Adrian则表示：“我也热爱文学，爱读诗歌和小说。现在知道中国有一位外卖员诗人，觉得很了不起。”

　　文学之桥与新的诗篇

　　2025年8月，林明月带着这份美好的中国记忆回到了意大利。未来，她希望在自己博士毕业后，能够再回到中国生活一段时间。

　　王计兵在采访中说：“文化的交融，特别容易拉近人与人之间的距离。相互之间多（一些）这种拉近距离的丝线，就会形成一张网，把两个国家的命运、国家的情感连接得更紧。”

　　林明月也坚信：“文学翻译是一座桥梁，让即使没有去过中国的人，通过阅读中国文学，也能感受中国独特的气息。所以我一直认为我们有一项重要的使命。”她希望继续以文学为桥，让更多意大利人读懂中国文学，也让更多中国人了解意大利的文化与故事。

　　而这段因诗结下的缘分，还催生了一个意想不到的果实。

　　林明月的弟弟，那位在罗马送外卖——“其实他高中都没毕业，平时也不喜欢看书”的年轻人，在读到这首诗后，竟然用罗马方言写下了一首诗。“我弟弟（有）一天跟我说，他写过一首诗。我当时太惊讶了，然后他给我看，我都哭了。”林明月动情地说，“诗歌或者文学，无论我们会遇到什么样的困难，都是我们生活中不能缺少的一个东西吧。”

　　一首从中国沙县小吃店起飞的小诗，最终在异国他乡，悄然点燃了另一颗平凡生活中的诗心。这或许就是文学最微小，也最恒久的力量。

　　（本报道由中国青年报社、苏州市广播电视总台、昆山市融媒体中心联合出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