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县城里有家大型民族乐器生产基地

中青报·中青网见习记者 许子威 记者 许革 视频摄制 田嘉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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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节前夕，位于河北省沧州市肃宁县的乐海乐器有限公司依然忙碌，几十名工人正在轰隆的机器前井然有序地加工木料。

    80后技师宋劲辉在琵琶生产线上细致地打磨、组装。只见他用刨子、铲子、锉刀一点点打磨出琵琶面板上的线条和弧度，在一刨一凿、一推一拉之间，一把被称为“弹拨乐器之王”的琵琶便初见雏形。

    “从选材、上背板、上面板、起线，到烘烤、排品、调试，这把琵琶由现代化机器和手工技师共同完成，每一道工序都有极其严格的讲究。”在乐海乐器有限公司，宋劲辉算得上是一位年轻的“老师傅”，学习民族乐器制作十几年，他早已熟悉每一件乐器的制作工艺。其中，最考验技艺的当数一把价值120万元的琵琶，宋劲辉用了3个多月的时间才制作完成。

    民族乐器讲究精雕细琢，每件乐器几乎都要经历上百道工序。2024年央视跨年晚会《新国乐飞扬》节目中使用的阮，杭州亚运会开幕式《国风雅韵》中的古筝，都来自这家公司。

    从古筝、琵琶到古琴、扬琴，越来越多的90后、00后热衷将雅韵之美融入日常生活，不少10后在年轻一代家长的带动下也把民乐当成了兴趣爱好。民乐的流行让乐海乐器有限公司迎来了“春天”。

    “一定要把民族乐器的声音做到最好”

    1月25日，在乐海乐器有限公司的粗加工车间，中青报·中青网记者看到了扬琴、阮、琵琶等民族乐器的加工流水线，上百台智能数控设备通过既定的程序井然有序生产着标准、统一的乐器外形框架。

    40年前，乐海乐器有限公司董事长宋从甲还不敢想象，年产量只有几百件的扬琴、古筝、琵琶、阮等手工制作的民族乐器，如今的年销量已超几十万件，甚至远销世界多个国家。在他看来，随着传统技艺与现代科技的“破圈”融合，民族乐器生产革新迭代，这背后既有中华传统文化的崛起，也离不开一代又一代手工技师的坚守与创新。

    1983年，机缘巧合之下，27岁的宋从甲发现，马尾是乐器制造的主要原材料之一，长度80cm、90cm、110cm的马尾可以用来制作二胡、板胡等乐器的琴弓，弓子的粗细、软硬直接影响到乐器的音质。以二胡为例，制作一把二胡弓子需要210-250根马尾，如果马尾挑选使用得当则能使拉、推弓的音质更为统一。当时，全国乐器制造业每年至少需要几吨马尾。

    宋从甲决定“下海”经商，为北京的一家民族乐器厂制作二胡弓子。那时，宋从甲并不懂乐器，为了制作出标准的弓子，挨个向周边有名的二胡技师请教，苦练手艺。有一次，他背上自己制作的十几把二胡弓子，买了一张前往北京的大巴车票，慕名来到中央音乐学院。他听说，著名的二胡演奏家王国潼就在这里任教。

    时至今日，宋从甲向记者描述起叩响王国潼家门的那一刻，依然感慨。“王老师看到门口站了一名陌生的年轻人还有些诧异，但当我拿起几把弓子后，他突然来了兴致，立马邀请我进屋，对这些弓子仔细观察起来。看完之后，他面色有些凝重地说，问题很多啊！”

    这次拜访没有得到认可，但宋从甲意外获得了很多新知识点。比如，为了增加弓毛和琴弦的摩擦力，可以在马尾上擦一些松香；如果弓杆弯度不合适，可把弓毛一头脱出，将弓杆在无烟焰火上烘烤……

    离开北京之后，宋从甲每天都在思考：怎么处理才能让二胡的声音达到最佳？每改进一版，他都要先请专业技师试用，给产品“找问题”。就这样，经过几十次调整改进之后，宋从甲制作出来的二胡弓子已是周边地区口碑最好的产品，订单量也越来越多。妻子和两个女儿也开始加入制作队伍，但也只局限于家庭小作坊式生产。

    直到1992年，宋从甲接到了第一笔大订单——每月为北京民族乐器厂提供1000把二胡弓子。以当时的情况来看，这是根本完不成的任务。宋从甲不想错失这次机会，便开始招募学徒，培训年轻的技师。也正是从这笔订单开始，宋从甲开启了一条民族乐器创业路，厂房也从自家小院升级成了小型加工厂。

    随着工厂规模不断扩大，宋从甲又招收了一批会做琵琶、古筝、扬琴等乐器的老师傅，以学徒制的方式，不断培养年轻技师。他记得，创业初期的条件特别艰苦，大部分时候都是由自己背着乐器去大城市找专家，寻找每一件乐器存在的问题和改进方向。

    “一定要把民族乐器的声音做到最好。”在宋从甲看来，民族乐器代表的是中华民族的声音，只有将音色、音质、音准做到位才能算得上是一件好乐器。平时，宋从甲鼓励技师们参加民族乐器制作大赛、与业界专家进行技术交流。

    他说：“希望通过我们的努力，让民族乐器发出更好听的声音，把中国民族音乐传播到世界的舞台。”

    民乐正吸引越来越多年轻人加入

    一直以来，民族乐器生产都面临一项严峻的挑战：北方气候干燥、南方气候潮湿，一南一北运输就容易导致乐器的腔体开裂变形，再加上与日俱增的市场需求，如何才能提升乐器的品质和生产效率？

    在乐海的研发部，放着几本关于声学、材料学的书籍。

    音乐为何还与物理有关？

    华中科技大学物理学院教授王顺向记者讲述了一次“跨界”的缘起。2010年，宋从甲决定寻求技术的现代化升级，希望在继承民族乐器优良制作传统的基础上，既保留手工特色，又能完成标准化、模具化、机械化，规避人工生产的不规范性。

    乐海在乐器生产上的升级改造，吸引了王顺的兴趣。早些年，王顺就一直在关注乐音和乐律的物理问题研究。他发现，早在100年前，西方就将科学化的概念引进到了西洋乐器，但我国流传了几千年的传统乐器，却一直缺乏系统性、科学性的研究成果。

    王顺举例说，每件乐器发出的声音都有独一无二的频谱，就像人类的指纹一样，频谱由乐器本身的构造所决定。西方对西洋乐器的频谱研究已非常深入，比如研发人员可以提前用声学设备记录发音频谱，当乐器出现问题时，就可以按记录的频谱进行改进。这项技术，当时在中国民族乐器的应用几乎为零。

    “我们希望建立起属于中国民族乐器的频谱数据库，将这些独一无二的‘指纹’记录下来。”目前，王顺和乐海合作研究的第一件乐器便是阮。他们通过记录不同木材制作的阮，表现出的声音性质，形成木材数据库，进而研究不同木材的重量、含水量、硬度等特性分别会对乐器发音产生的影响。

    “科学专业知识将推动中国民族乐器向更远发展。”在王顺看来，要想制作一件好乐器，首先要建立起系统的知识体系，比如：乐器的震动如何产生，乐器的音色与哪些零部件有关。

    近些年，乐海联合多位业界艺术家、高校学者组建起了一支研发团队，通过产学研相结合，不断完善生产工艺。

    早在2008年，乐海就和中央音乐学院教授、阮演奏家徐阳共同建立了阮研发基地。这件有2000多年历史的乐器，可以细分为高音阮、小阮、中阮、大阮，是各民乐团常用的中低音弹拨乐器。早些年，阮并不像琵琶、古筝一样被大众所熟知。这次合作被徐阳看作是“学术”与“产业”的结合，她希望，民族乐器的前沿科学研究能够真正投入生产应用，为民乐爱好者、专业演奏者源源不断提供满足当下审美需求的产品。

    “一种乐器声音和品质的提升，不仅会带动乐器产业的发展，同时还会让表演形式更加多样化，进而吸引更多的人加入。”在徐阳建议下，乐海开始对传统的阮制作工艺进行改良，优化了琴杆、琴弦，同时对指板的宽度、弦距等进行了调整，腔体连接改为齿形榫接工艺。

    这次改进拓宽了阮的音乐表现力，还能让演奏技巧得以充分发挥。徐阳说，随着时代发展，中国民族乐器在形制、音色、手感、实用性等方面都有了更高的要求，“未来，希望专业艺术院校、职业乐团与生产企业共同探索出更适合民乐发展、人才培养的新模式”。

    最近几年，王顺也明显感觉到，民族乐器生产越来越科学规范了，“除了引入先进的技术辅助生产，还可以利用激光测量手段，提高制作精度，越来越多有知识、有本领、有技术的年轻人开始加入这项事业”。

    打开乡村就业、美育的“新路子”

    目前，乐海乐器有限公司有两个生产基地，占地面积200余亩。尽管有了智能化机器的助力，但民族乐器对手工技艺的要求依然很高。技师宋劲辉告诉记者，每一把琴都是独一无二的，外观、手感、音质等方面看似简单，制作起来却非常复杂。手工技艺不仅考验技师的木工、雕刻、漆器制作技艺，同时也考验乐感、艺术修为与审美能力。

    以琵琶为例，背板用来反射声音，面板则用来振动发声，二者共同组成了琵琶的共鸣箱，其中最为关键一步是“上面板”。面板设定为什么厚度，如何跟背板匹配，直接影响到琵琶的音质。宋劲辉需要边听音色，边用刨子削薄面板，仅这项技术，他足足练习了5年。

    在进入乐海之前，宋劲辉是一名“叛逆少年”。一次偶然的机会，他被父亲送去琴厂做学徒。没想到，在这个行当里，他越干越起劲儿，甚至还成了小有名气的技师，薪资也在逐年提升。

    改变不仅发生在乐海。近些年，肃宁县打造了乡村乐器产业集群，目前已有乐器相关企业100余家，解决就业岗位1.5万余个，年产扬琴、琵琶、阮、古筝、二胡、古琴、板胡等各类乐器100多万件。在这些与乐器制造、乐器销售、物流电商相关的中小微企业之中，像宋劲辉一样的年轻人还有很多，他们因为民族乐器而走上致富路，也寻到了更有意义的人生方向。

    一项由央视公布的数据显示，截至2022年，全国乐器行业规模以上企业227家，同比增长10.19%，其中中国民族乐器类企业营收同比增长12.31%。

    2021年，肃宁县被中国轻工业联合会、中国乐器协会授予“中国北方乐器之都”的称号。在国风雅韵的乐谱之间，这座小城也奏响了新时代乡村振兴和乡村美育的新篇章。

    在距乐海乐器有限公司的不远处，一个占地面积约1万平方米的电商孵化基地，十几名年轻的民族乐器主播正热火朝天“开播”。随着观看民乐演出、学习民族乐器的需求上涨，与乐器相关的网店订单量也在随之上涨，有些店铺的月销售额近400万元。

    在肃宁县委办公室常务副主任杨群看来，以乐海为主的头部企业正带动上下游、中小微企业的发展，“通过大力实施‘电商兴县’战略，我们希望赋能民族乐器产业转型升级，同时实现产业集群化、品牌化发展，既帮助年轻人谋求致富路，又能丰富大家的精神文化生活”。

    乐器产业发展也为乡村美育打开了“新路子”。2017年，乐海联合肃宁县教育部门大力推广“国乐进校园”工程，通过开展乐器课程、研学活动、文艺演出等活动，促进“乐器+教育”的融合发展。

    这两年，乐海为当地中小学校音乐教师免费开设了培训课程，由各位签约艺术家进行培训指导，再前往各间教室“上岗”，孩子们不用出校门，就可以参加一堂又一堂专业的民乐课。目前，全县在16所学校开设了民乐课堂。

    “乐器生产最终要逐步向乐器文化领域拓展。”杨群觉得，通过建设音乐文化教育中心、乐器文化旅游中心、举办“名家名曲音乐会”“国乐艺术节”等活动，小城市也有了“中国式浪漫”。

    如今，已经68岁的宋从甲决定退居二线，交由两个女儿管理公司。在他看来，年轻人的新思路和宽视野能够帮助乐海走得更深更实。提及对未来的期待，宋从甲说，“希望通过这些年的努力和改变，能够让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喜欢学、愿意学民族乐器，让更多人分享民乐文化”。

来源：中国青年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