闯荡江湖的旧梦里都有一艘夜航船
我是江南人,小桥流水、河道纵横,是不变的故乡记忆。就像威尼斯一样,水系发达、通航便利的地方,往往蕴藏着商业的基因。小时候,时常看到生意人以船为家,船上满载瓷器,停靠到哪里,就把生意做到哪里。
今年春节假期,打算带上一本《夜航船》,作者是明末清初的张岱。去年,杭州举办亚运会,因为职业需要,重温了张岱的《西湖梦寻》。读过此书,自古繁华的钱塘仿佛历历在目。相比之下,《夜航船》的名声一开始并不响亮,这是因为很早人们就以为这本书已经散失了,直到张岱离世300年后,才在天一阁的藏书里发现了手抄本。据说,《夜航船》首印7000册很快全部卖光,成为全国古籍整理出版的“领航之书”。
在《夜航船》的序言里,张岱讲了一个故事:有僧人与士子同宿夜航船上,因为士子高谈阔论,僧人敬畏不已,于是就蜷缩着腿脚睡觉,给士子腾出地方。不过,随后僧人发现士子言语间多有破绽,就问士子:澹台灭明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士子回答:是两个人。僧人又问:尧舜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士子斩钉截铁地回答:自然是一个人!听到这里僧人忍不住笑着说:“这等说起来,且待小僧伸伸脚。”
顾名思义,夜航船是在夜间航行的客船。在没有良好照明设备的古代,夜航其实存在很大风险,除非要日夜兼程赶路,否则没有必要夜航。读完张岱的这个故事,可想而知,当时木船的船舱极其狭小,客人一多就会拥挤不堪。
现在的古装剧里,时常出现主角坐船闯荡江湖的镜头,船上不仅有“标间”“大床房”,还配备有餐厅、茶室、书房等休闲空间,不好说古代一定没有这样的豪华客轮,乾隆下江南的船大概就不差。但是,寻常人家出行,恐怕坐不上这样设施齐全的游船。更多人出门大概就要像张岱描写的那样,曲曲腿、弯弯腰了。
传统的夜航船当然是木质的,西学东渐以后,中国慢慢有了汽船,加上灯光等夜航设备的普及,夜航船又迎来一轮发展兴盛的高潮。尤其在江南水乡,公路、铁路都还不太发达的时候,夜航船成为难以取代的交通工具,用余秋雨的话来说,就是“中国南方水乡苦途长旅的象征”。
鲁迅在《社戏》里,对夜航船有过这样一番描写:“两岸的豆麦和河底的水草所发散出来的清香,夹杂在水气中扑面的吹来;月色便朦胧在这水气里。淡黑的起伏的连山,仿佛是踊跃的铁的兽脊似的,都远远的向船尾跑去了,但我却还以为船慢。”其实,很多外出打拼生活的江南人,对家乡的印象正是如此,有点清冷,有点朦胧,有点桨声灯影里的浪漫。
到我记事的年纪,夜航船就从人们的日常生活里消失了,当年宁波的客运码头也被改造成了美术馆。《繁花》描述的20世纪90年代初,是属于夜航船最后的荣耀时刻。宝总的生意伙伴“小宁波”往返沪甬之间,很可能也要选择夜航轮船——火车固然更快,但对存在办事需求的人来说,夕发朝至的轮船不占用白天时间,自然也最为经济。
其实,《夜航船》并不是一本作者的游记,而是一本小型百科全书,里面记录的内容上至天文、下至地理,三教九流、诸子百家,一应俱全。书中记录的条目,短则一句话就是一篇文章,长的也不过三两段的篇幅。用现代网络一族的话概括,《夜航船》就是古人的“种草”笔记,张岱就是“热爱生活的段子手”。
就像余秋雨所言,《夜航船》让人们看到了有趣的“夜航船文化”。稍有文化的读书人,大概都不至于分不清“尧舜”是两个人,至于澹台灭明这个孔子的学生,不知道的人大概就多了。无论如何,千百年的细枝末节,仍然让人不惜争得面红耳赤,从这个意义上讲,“夜航船文化”确实映射着“中国文化的进程”。“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湖心亭看雪的张岱,也因此成为中国文人的精神偶像。
春节假期,舟车劳顿,想要静下心来完整地读完一本大部头,恐怕不太容易。但是,利用片段的时间,了解古代文化常识、风俗习惯,《夜航船》应该是不错的选择。话说回来,“天下学问,唯夜航船难对付”,消化这样的“快餐文化”并不容易,可能要花一生的时间咀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