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技小院的年轻人为啥“自找苦吃”
——深度剖析科技小院模式如何“见行见效”
“我家人一开始就是不理解——一个年轻的姑娘为啥要到村里去待两年,浪费大好时光?”25岁的张桂花回忆。她是中国农业大学长期驻扎在河北省曲周县前衙村科技小院的研究生。
今年,中国农大科技小院的同学们给习近平总书记写了一封信。五四青年节前夕,总书记给中国农大科技小院的学生回信了,强调“你们在信中说,走进乡土中国深处,才深刻理解什么是实事求是、怎么去联系群众,青年人就要‘自找苦吃’,说得很好。新时代中国青年就应该有这股精气神。”
看到回信的报道“噼里啪啦”从手机里跳出来,张桂花眉开眼笑:“现在感到心理压力完全没了!也得到了家里人、朋友的支持,(回信)是一股心灵上的暖流。”
2009年以来,中国农业大学在全国先后建立了139个科技小院,教师、学生长期进驻农村生产一线,用科学的方法搞调研,解民生,治学问。收到回信后,该校将学习重要回信精神与当前开展的主题教育结合起来,继续在农村、校园、企业等深入调查研究,找问题、寻对策。据介绍,主题教育开展以来,校院两级共开展各类调研700余次,其中也包括前往科技小院进行“解剖式调研”。
事实上,科技小院这一曾多次登过国际著名学术期刊《自然》杂志的农业科技推广模式,早已引起学界的强烈好奇——它到底是如何产生实效的?这或许要从“自找苦吃”说起。
经历崩溃也不放弃
主题教育开展以来,中国农业大学由校领导亲自部署,紧紧锚定“科技小院高质量建设与管理”的工作目标,针对云南洱海、河北曲周等典型科技小院,开展了“学习贯彻习近平总书记重要回信精神 推动科技小院高质量发展”解剖式调研,深入分析科技小院在科技创新、社会服务、人才培养等方面的探索与经验。调研显示,多年来,科技小院培养了一大批知农、爱农的高层次应用型人才,取得了显著的成效。
在科技小院工作的博士后李亚娟等人,最近也在梳理小院发展近15年来的资料,以便对这一模式进行深入剖析。她发现一线调研与实践的“苦”各有其味,但小院人的坚持如出一辙。
在云南大理“取水”的苦是混杂着泥土和雨水味的。申其昆是中国农业大学教授、科技小院创始人张福锁院士2020年招的硕士研究生,现驻扎在云南古生村科技小院。主题教育开展以来,他的调研继续围绕“取水”展开。
2015年,习近平总书记到大理考察时,叮嘱“一定要把洱海保护好”。洱海近年来水质在Ⅱ类水和Ⅲ类水之间波动,污染问题尚未完全解决。找到污染源头,是治理的关键。张福锁带领科技小院团队从2022年开始驻扎云南,打响洱海科技大会战,联合30多个单位的300多名师生接续奋战。
申其昆此前的工作记录写道:“洱海的水质在每年雨季出现波动。我们初步判断雨水是洱海水质发生变化的主要原因。为了全面解析古生片区面源污染的来源以及输移特征,我们建立了‘六纵七橫’的监测网络。”
这“六纵七横”得来殊为不易。为了摸清楚片区内的水流方式,申其昆跟着几位北京师范大学的项目合作老师调研了两个多月。
“他们带着我,每当下雨的时候就顺着阳溪(苍山十八溪之一——记者注)往下追。骑着自行车穿着雨衣,水是怎么流的,我们就一路跟着它。有几次特别搞笑,追着追着就钻到农户院子里面了。”他告诉中青报·中青网记者:“还有些沟渠穿过农田,没法骑自行车,我们就扛着自行车,顺着沟渠走。当地有一种荨麻草,只要一划手,就是一身红疙瘩。那时候我们浑身都是红疙瘩。”
监测网络确定后,不管白天还是夜里,暴雨还是小雨,只要一下雨,“六纵七横”小组的20余名同学就披上雨衣,立刻出动,奋力蹬着三轮车、自行车,冲向附近的沟渠取水采样。再检测流经农田、村庄的水汇入洱海可能会产生什么影响。
申其昆统计,仅今年主题教育开展以来的近两个月,“六纵七横”小组调研取水约120份。小组去年全年取水超过3200多份。有次他半夜取水,被当地禁渔执法大队的大叔当成偷鱼人给误抓了。还有同学着急取水,骑三轮车撞到了墙上,或是在测量时不小心翻到了稻田里。这些年轻人虽嘴上抱怨取水“真不是人干的事儿”,但没有一个人放弃。
今年刚成为博士的朱高玄最近也来到了云南,吃着与此前在河北省曲周县白寨村科技小院不一样的“苦”。跨区域自找苦吃,朱高玄的名字也让李亚娟记忆深刻。
种玉米、小麦做饲料养鸡,鸡的粪便再制成有机肥还田,是白寨科技小院探索的农业绿色发展种养一体化模式。
朱高玄和师弟周毅杰等人,主攻其中的鸡粪有机肥料研发,每天伴着恶臭拉鸡粪,做实验——他们吃的“苦”是鸡粪味儿的。面对拉不动、拖不走的一箱箱数百斤重的鸡粪,朱高玄和同学赵志扬用小塑料袋一点点把鸡粪运到堆肥点;为解决头发上洗不净的鸡粪味儿,周毅杰几乎剃光了头发。
长期驻扎农村深入调研、解决问题,科技小院的每个年轻人,都有自己的苦要吃。但无论经历了多少崩溃的瞬间,他们都没放弃。这是为什么?
实地调研激发“三农”情怀
事实上,“大兴调查研究之风”“推动主题教育见行见效”在当下蔚然成风之前,科技小院的师生已经摸索着将基于调研的实践模式运用到日常工作中。他们深感,深入调研、实事求是、联系群众,是开展一切工作的基础。
中国农业大学的校训是“解民生之多艰,育天下之英才”。河北省曲周实验站副站长张宏彦深刻感受到,年轻人“解决”农村问题的前提,是“了解”。
曹国鑫是参与2009年全国第一个科技小院——河北省曲周县白寨村科技小院创建的两位研究生之一,一直在小院读到博士毕业。以他的故事为起点,可以窥见科技小院学生“自找苦吃”的基层实践情怀如何一脉相承。
曹国鑫本科学农,但到曲周前并没有种过地。他告诉中青报·中青网记者,当第一次站在被大雨泡坏的玉米地里,他被农民“欲哭无泪”的表情深深地触动了。
为了帮农户“增产”,曹国鑫和老师们设计了“深翻”等许多措施。2009年夏天,深翻示范田的麦子长势明显旺于其他,曹国鑫和农户挖了一个1米多深的坑,确认其下扎要远远深于未深翻的麦子。曲周县时任县长白钢跳进坑里查看效果,提出要大力推广这项技术。这个故事从此被小院的同学们总结为“给县长挖了个坑”,流传下来。
如今的曲周人又有了更高的追求。不断增大的蛋鸡养殖规模,以及随处露天晾晒鸡粪等落后的养殖状况,催促白寨科技小院的青年教师王红亮迅速推进绿色种植养殖一体化工作,他和曲周实验站站长张卫峰希望打通蛋鸡品牌产业链,推动产业振兴乃至乡村振兴。
这些老师和学生为什么要为当地做这些?张桂花见识过鸡粪堆肥后,曾问过朱高玄:“是什么让你坚持下去的?”
朱高玄答:“情怀。”
鸡粪晾晒场下雨后到处流“汤”;农民用澡盆抢救被雨水泡坏的玉米;老大哥口尝化肥分辨真假……亲身经历民生之多艰,让“三农”情怀在这些年轻人心里扎根、生长。
在接受中国青年报社近期的主题教育栏目《青年茶座》采访时,朱高玄说:“我从农村走出来,一直以来的愿望就是要改变落后的农村。我是抱着一种强烈的愿望,一定要深入生产一线,去研究里边的科学,到底为什么不能改变它。”
今年夏天,朱高玄考取了张福锁院士的博士生,拉着行李箱去了云南。古生村科技小院的负责人金可默老师和研究生申其昆、张冬梅等人已经在那里等他。完全不同于河北曲周白寨村的考验,也等着他。
“四零服务”打开助农局面
万事开头难,在云南,国家农业绿色发展研究院副院长、中国农业大学副教授丛汶峰等人当前要解决的,是“洱海面源污染防治与农业绿色高质量发展协同难题”。这是一系列相当复杂、棘手的问题,他告诉中青报·中青网记者,前不久收到总书记回信时,有位男生哭了——被理解使人变得柔软,长期的压力终于得以释放。
事实上,在一线开展工作,光有决心还不够,吃苦也要讲方法。据介绍,主题教育开展以来,中国农业大学党委持续推进理论学习走深走实,理论联系实际提升学习实效,在调查研究和实践中,各级党组织将“千万工程”“浦江经验”作为生动教材,领会学习其中的科学思想与方法,并运用到实践中。
一些科技小院的师生摸索总结出打开局面的规律——每到一个地方,必须先通过农民的信任考验,才可能赢得他们的理解与支持,真正打通农业技术推广的最后一公里。
2016年,曹国鑫等人曾把曲周经验整理成论文《科技小院让中国农民实现增产增效》,在《自然》杂志发表,为全球小农户开辟增产增效新模式提供了一个范本。张卫峰印象很深,当时来自社会经济学领域的评审专家提出很多问题,其中就包括如何组织农民。
最近,大理古生村科技小院学生王冬梅身体力行地回答了这个问题。在耐心打破培训没人来、推广受质疑等种种僵局后,王冬梅组织农民发展农产品电商平台的工作终于渐渐步入正轨。
谈及信任考验,“左奎的转变”被一些学生看作经典案例。贵州毕节农民左奎擅种土豆。2022年,他听说科技小院学生简宜伟想找几块地开展试验解决土豆生病的问题,半信半疑。学生送给他的马铃薯种薯,他播种了一半,自己吃了一半。直到看到小院学生精心照料土地,示范地的土豆平均亩产比周围的翻了一番,左奎终于彻底相信了小院的实力,还变成了科技小院种植技术的推广员。
丛汶峰非常理解这种转变的可贵。在他看来,科技小院每到一个地方打开局面的核心方法是“四零服务”——零距离、零时差、零门槛、零费用。他说:“这样才有可能去改变农民对学生的看法,这也是联系群众的关键所在。”
“舍我其谁”扎根“三农”前线
在中国农业大学5月份举办的一场学习贯彻习近平总书记重要回信精神座谈会上,中国农业大学党委书记、中国工程院院士钟登华说,科技小院“拆了四堵墙”——学校和社会之间的墙,学科之间的墙,教学和科研之间的墙,教和学之间的墙。同时“架了四座桥”——搭建了高校对接乡村的桥,师生深入基层的桥,人才科技服务乡村振兴的桥,教学相长、师生共进的桥。
观察同学们“过桥”的过程,丛汶峰总结出,小院学生的吃苦一般分为两个境界。最初往往是面临种种问题,“被动”吃苦。
有老农说张福锁“心狠”。从人才培养的角度来看,科技小院模式是否太残酷?为什么让学生去自找苦吃?张福锁告诉中青报·中青网记者:“孩子们需要成长。我们要为党育人、为国育才。”
他经常和大家讲一个故事:“一个女孩到小院20多天,我带着几个老师去考察,她说,这20天,经历了过去20年都没经历过的事,自己做饭、洗衣服,和农民打交道,她觉得自己‘什么都能干了’。”
在丛汶峰看来,经历一系列“被动”吃苦的过程后,当老百姓通过小院学生带来的技术收获实惠、看到效果、态度转变后,学生也会获得无与伦比的成就感。他们慢慢变得越来越有自信,越来越觉得自己可以做更大的事情,也就随之转变成了“主动自找苦吃”——去利用更多的资源,结合政府的政策,连接企业、当地的合作社等。然后学生就真正变成了“政产学研用一体化”中心的“轴”。
“人才自古要养成,放使干霄战风雨”。在中国农业大学举办的学习贯彻习近平总书记重要回信精神座谈会上,科技小院学生代表王雯欣豪气地说:“农业强、农村美、农民富的目标愿景,离不开筚路蓝缕、手胼足胝的艰苦奋斗,三农战线,舍我其谁!”
走深实践继续“建功立业”
习近平总书记的回信强调:“党的二十大对建设农业强国作出部署,希望同学们志存高远、脚踏实地,把课堂学习和乡村实践紧密结合起来,厚植爱农情怀,练就兴农本领,在乡村振兴的大舞台上建功立业,为加快推进农业农村现代化、全面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贡献青春力量。”
中国农业大学校长孙其信表示,习近平总书记的重要回信为学校以高质量发展全面推进建设中国特色、农业特色世界一流大学指明了前进方向,提供了根本遵循。
据了解,主题教育开展以来,为了保证调查研究能够切实解决实际问题,产生的成果能够落到实处,该校党委坚持目标导向,注重调研实效,采取了3方面措施:一是形成高质量调研报告,形成可采用可借鉴可推广可示范的好经验好做法。二是启动高水平经验交流,力争每个调研问题都有务实管用的破解之策。三是推动高效能成果转化,明确目标,一抓到底。
中国农大的“解剖式”调研报告提到,科技小院模式的发展也存在一些不容忽视的问题。包括科技小院发展质量不均衡、部分小院运转模式“异化”、运行机制有待完善、管理标准有待进一步规范问题,需要进行改进。
针对当前存在的问题,中国农业大学计划采取多方面举措。一是出台系统的管理办法,规范科技小院建设管理,强化科技小院质量保障;二是依托获全国农业教指委批复的4个科技小院培训示范基地,多维度开展科技小院培训;三是搭建全国科技小院服务管理平台,加强各高校科技小院的合作和交流。学校也计划进一步完善科技小院的管理体系,强化对科技小院工作的统筹管理。
中国农业大学资源与环境学院副院长、科技小院指导老师王冲教授介绍,近15年来,随着社会发展需求的变迁,科技小院从帮助一家一户农民的1.0阶段,到着眼农村产业化发展的2.0阶段,到全面关注乡村振兴的3.0阶段,再到如今将国家战略需求与赋能乡村振兴紧密结合的3.0+阶段,每个阶段都努力通过实践去建新功。
当前,科技小院师生备受总书记回信鼓舞,表示将在推动主题教育走深走实上继续下苦功。
丛汶峰所在团队一边查洱海面源污染,一边尝试突破当地原有的“绿色不高值”“高值不绿色”的农业种植模式。他说,目前初步判断古生村片区的洱海污染源一半来自农田、一半来自农舍,下一步准备进行精准解析,从古生片区走向整个流域的研究,加入治理方案,验证方案成效。种植方面,去年做了30亩地的新型种植模式尝试,在传统油菜、水稻模式基础上,多采一次菜苔,延长花期、提高产量,“接下来准备推广3000到4000亩”。
王红亮介绍,他所在的曲周团队经过多年绿色种养一体化的探索,与2018年相比,目前每生产1000克鸡蛋,氨减排40%,同时每只鸡平均每年净利润增加10%。下一步,他们准备继续进行种养的全链条分析,通过高品质养殖,“让现在几毛钱一枚的鸡蛋,增值到几块钱一枚”,争取让“品牌蛋”成为当地乡村振兴的抓手。
张桂花现在不仅是科技小院的一名学生,还是曲周县前衙村的妇女主任。她说,希望能够推广更大面积的高品质葡萄种植。同时,借助前衙村是河北省“美丽乡村”的优势,结合科技小院的努力,想把这个村打造成全国乡村振兴的样板村,“这是我们的方向”。
“一个年轻的姑娘为啥要到村里去待两年,去浪费大好时光?”现在,张桂花的家人、朋友再也没有这种疑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