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代人见证我国农业升级——接过爷爷的种子和梦想
从肤色来看,26岁的徐旭东已经是一名农民了。他在大学里学的是建筑学,但对电脑画图始终提不起兴趣。
过去4年,他的画卷铺在了田埂上,网袋、绳子、米尺、取土器,是他不可分割的工具。2018年7月,他回到张槐村老家,进入了爷爷创办的安徽省阜阳市太和县淙祥现代农业种植专业合作社,成为这里最年轻的成员。
他的爷爷徐淙祥,是全国劳动模范和全国种粮标兵。徐淙祥种出的小麦亩产量,曾吸引中国小麦远缘杂交育种奠基人、中国科学院院士李振声前去考察。
对于孙子的回归,徐淙祥的想法只有一个:“好好干。”祖孙二人一人一辆电动车,日复一日去下田。
今年夏收,徐淙祥承包的1230亩现代农业示范田里,小麦新品种“阜航麦1号”亩产达811.29公斤,“皖垦麦22”亩产818.52公斤,一系列数据再创新高。
6月27日,徐淙祥69岁生日当天,收到了中共中央总书记习近平的回信:“我记得你这个安徽太和的种粮能手。得知你家种植的小麦喜获丰收,儿孙也跟着你干起了农业,我感到很高兴。”11年前,习近平总书记到张槐村考察时,见过种粮大户徐淙祥。
“老徐之所以种得好,秘诀是:农业知识积累,情怀和付出,最关键的是良种配良法。”与徐淙祥合作了16年的安徽农业大学农学院院长李金才说。
在淙祥合作社的试验田,玉米最高亩产实现700公斤,比10年前翻了一番;大豆最高亩产300公斤,是10年前的3倍。这些,李金才都是见证者。
“走千走万不如淮河两岸。”阜阳市年产粮食超百亿斤,被誉为“百亿江淮粮仓”。但在徐淙祥出生的年月,吃粮靠救济,“饥饿”二字刻在一代人的记忆中。
1972年,高中毕业的“高材生”徐淙祥做出了让乡亲们不解的选择——回村当农民。他觉得,没有比让乡亲们吃饱饭更重要的事了。之后的30多年,他考过农民技术员、上过农广校、当过村干部,从几十亩地开始,规模渐渐扩大,成了当地远近闻名的种粮能手。
徐旭东就在爷爷的农田里长大。小时候,他常常掐下一株麦穗,在手中揉出饱满的麦粒。每年寒暑假,他都回家帮着做农活。这是他对种粮的粗浅认识。
回到合作社工作后,他向科技特派员、农业技术专家学习,后来又负责与科研院所合作。他发现,不同品种的小麦,性状不同,麦苗有嫩绿、深绿、青绿等多种颜色,远观就好像衣服线条,一道道“条纹”间,蕴藏着选种的智慧。这让他觉得,“农业是有趣的”。
他当然也从父辈身上接触到了农业的苦。他回家的一个原因是照顾做过心脏手术的父亲。有一年发了洪灾,徐淙祥夫妇与儿子儿媳在地里挖沟渠排水,忙活三天三夜,老徐累得晕倒在地里,从此得了关节炎。儿子徐健患上了心动过速,告别了重体力活。
现在,轮到徐旭东下田“找苦吃”。比如,进行播期播量试验,选择两个品种进行编号,根据试验目的设计方案,每隔10天播种一次,通过3组重复试验来验证结果。一亩地中的试验区域为12平方米,他每天早晨4点起床,按照事先画好的线条方向,手持半自动式小型点播机,带着工人播种。
10月播种小麦,6月种大豆、玉米,这段时间的作业强度很大,播完之后也不能“躺平”,徐旭东基本每天要在田间转悠,时刻关注天气,观察出苗情况。“播种日期、地块条件、天气情况,甚至施肥方法都影响产量。通俗地说,试验就是找出每个品种的潜力和优势点。”
合作社里,堆放着成袋的麦穗、麦粒样品。小麦鲜茎秆重、干茎秆重、鲜叶重、干叶重等数据,都录入了电脑。整理好的数据和部分样品被送到安徽省农科院、安徽省种子管理总站和安徽农业大学,接受进一步分析和改良。改良后的种子会被再度种到试验田里,与当地气候和土壤“磨合”,一年年循环往复,种植经验上升为理论,便于良种推广。
“比如,摸清某小麦品种在皖北地区,播种时播多深、播多少,何时施肥,要打多少药,如何种植会更加高质高效。”李金才解释。
最多时,淙祥合作社的试验田承接上百个新品种的种植。植株韧性强的“皖垦麦22”是试验田里最高产的小麦,曾经容易倒伏,大伙儿采取适量密植和矮壮素伴种的方法进行干预,最终实现增产100多公斤的飞跃。
爷爷常对徐旭东说:“做农业得抱着科学的态度,不能急,坚持才能看到收获。”
徐旭东急躁过。农忙时,经常前一批材料还没处理完,立刻赶着种下一批,有时需要记载上千份数据。他调整心态的方式很简单——坐在田埂上,看看开阔田野上的麦苗,那是色彩斑斓的农业画卷。
从2012年开始,合作社推广生态农业,在施肥、浇水前,取样看土壤营养成分、酸碱度等,应用高氮复合肥等新型肥料,采取叶面喷肥等新技术。“粮食并非渴了就要立马喝水,我们根据土壤墒情进行节水灌溉,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徐淙祥说。
试验田的核心地块,用上了固定式水肥一体化智慧喷灌系统。喷枪旋转喷出水和液体肥料,埋在地下的水管与总控室、供水塔相连接,通过手机就能控制喷水量、区域、时间和速度。细小水流慢慢渗到地下,比以往节水50%以上。
小麦和玉米的高产,使得秸秆量大幅增加。秸秆全量还田技术,一方面让秸秆还田进行微生物分解,另一方面将秸秆打捆供给农户做饲料,将动物粪便作为土地肥料循环利用。
2017年,政府免费试点建设农业自动监测与控制系统、虫情自动监测系统等物联网设施,他们又成了受益者。
老徐的黑色放大镜“退役”了,和他记载的众多数据一起,装进了柜子。多年以来,他曾带着放大镜观察作物长势、授粉和虫情,连叶面上的小黑点都不放过。
小徐的智慧农业App“上线”了。手机里会显示田间温度、湿度、气压等数据,以及土壤墒情、虫情。盛夏时节,从手机里就能看到黄淮地区多见的苍虫在田间出没。
前些年,土地流转租金高,再加上技术不过关,很多种粮人笑不出来。有人将上百亩大豆直接粉碎在田里;有在外地开饭馆卖“太和板面”的农民觉得有赚头,回乡种粮,因技术不行赔了钱,又继续去卖板面。
太和县农经站的负责人李安成说,近年来,县里从事种养殖的农业经营主体明显增多,其中不乏返乡创业者。
让徐淙祥感受最深的,是政策的落实和细化:种粮补贴发放,高标准农田配套设施建设,农机购置补贴等资金的发放,以及农业保险政策的落实……
据安徽省农业农村厅介绍,安徽粮食总产量由2012年的657.8亿斤增加到2021年的817.52亿斤,增长24%;粮食播种面积由2012年的9933万亩增加至10964.4万亩,居全国第四位。
李金才说,我国农业的发展体现为一种综合能力的提升,“不仅是粮食品种潜力在增加,栽培技术、农业机械化水平、新装备应用、种植观念都向好发展。概括为良种化、机械化、化学化和集成化‘四化融合’,良种、良法、良田、良机‘四良配套’”。
返乡以来,徐旭东经常参加农技培训,合作社也成立了农机服务团队,为有需要的农民提供从播种到售卖的全流程种粮“托管”服务。
他坦言,种粮收成并不稳定,比如,小麦平均一亩卖2000元,但刨去地租、种子、人工等成本,可能只剩几百元利润。
他知道,和在城市发展的同龄人相比,自己的个人收入处于“较低水平”。但他觉得,20多岁时就跟着专家学技术、做试验,是幸运的,要珍惜。“慢慢积累,后期一定会有一番作为,不要想着付出立刻有回报。”
李金才真切感受到,近10年,扎根农村种粮的年轻人并不多,农业在年轻人眼里仍是风险大的“弱势行业”。也许今年种得“轰轰烈烈”,但来一场灾害,可能连第二年投资的钱都亏进去。李金才粗略了解过,学院毕业生包括硕士和博士,真正去农村干农业的不到30%,“这样下去,未来是有一定隐患的。但当农业集约化和专业化程度越来越高时,一定会有专业的人来做专业的事”。
对这个问题,徐旭东比较乐观。他已经打算长期在地里扎根了。这几年,无论是县里组织中小学生到试验田参观,还是团组织和关工委等组织年轻人到农村考察学习,老徐和小徐都很愿意到场“授课”,他们的愿望是一致的:希望能“喊”更多有头脑的年轻人到农村种粮,就像习近平总书记说的那样,把中国人的饭碗,“牢牢端在自己手中”。
中青报·中青网记者 王海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