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除外”

作者:左橙 来源:中国青年报客户端2022年06月01日

乔子梦同学创作的《谁更智》。

作者|左橙

编辑|秦珍子

和许多人一样,闫纯君第一次见到“诗歌除外”这四个字,是在飘着油墨味的语文试卷上。最后一道作文题,要求排除那种特殊的文学体裁。

然而数年之后,成为老师的闫纯君,开始教山里的孩子写诗。第一节课,她把诗的定义写在纸条上,在学生面前撕掉,“诗不用这个定义,由你们的心定义”。

找不到“诗意”的地方

一切顺利的话,毕业之后,天津师范大学学生闫纯君将去往泰国,在一所孔子学院教授汉语。然而时值2020年,新冠肺炎疫情席卷全球,闫纯君出国任教的计划一拖再拖,不得不回到家乡山西吕梁,参加各种考试,寻找一份工作。

离她家不远的柳林县,有一所学校正在招聘特岗教师。“龙花垣”这个名字让闫纯君印象很深,她看过一部偶像剧,女主角生活的地方有着相似的地名。

电视剧里,那个地方山清水秀,充满诗意,闫纯君满怀期待地报了名,顺利通过笔试、面试。父母不放心,陪她去学校实地考察。

跑这一趟,三个人都傻了眼。

龙花垣学校的教室。

“垣”在当地方言里,是“山头的一块平地”。龙花垣学校坐落在山顶,从柳林县城过去要翻过两座山,穿过一条沟。一块四方的水泥地面兼具篮球场、操场、停车场功能。旱厕里,数不清的绿头苍蝇用嗡声宣示主权。闫纯君想不出一句美好的话,能用来形容这里。

她的父母先迟疑了,问她:“环境太差,你要待吗?”

闫纯君陷入纠结之中。一方面,她想起曾看过的一部纪录片,讲述乡村教师给孩子们上诗歌课,让他们记录身边的小小世界,孩子们笔下满是纯净和希望;一方面,她又怕自己克服不了艰苦的条件。最终,对未知生活的好奇心胜出了,闫纯君签下工作合同。

来到龙花垣学校以后,闫纯君回忆,自己总有种错觉,“误入了哪个文艺片导演的摄影棚”——学校的设施和环境过于“复古”,讲台被几块砖垫高,桌子、凳子是怀旧电影里常见的款式,关不住的教室大门需要用凳子抵住。假如风吹开了12个班级其中一间教室的破门,可以看到衣着朴素的孩子们,脸上黑黢黢的,仿佛刚从煤炭里钻出来。

在这里,不洗脸可能要比洗脸干净。因为学校位于山顶,无法打井取水,家家户户都修建水窖,收集雨水来用。闫纯君在学校,每天从水窖接上一盆带着土色、完全看不见盆底的水进行洗漱。一旦回市区的家,她看见水龙头流出清澈的热水,都要激动一番。

龙花垣学校实行九年一贯制,小学部一个年级一个班,每班20人左右,初中部一个年级两个班,每班30人左右。因为学校食宿免费、寄宿制管理且两周放假一次,周边需要务工且并不富裕的家长便把孩子送到这里。闫纯君报考的岗位,是初中语文老师。

她原以为,自己从入校起便是“一名合格的语文老师”了。然而这个设定在她第一堂课前的几个小时被临时改变:校长在上午11点告知闫纯君,下午第一节上英语课,以后就带初中的英语和政治。

闫纯君硬着头皮上了第一堂初中英语课,因为没有准备教案,她临时和学生们聊起对英语的认识,问他们计划英语考试考多少分,孩子们对这个话题或逃避或毫无兴趣,有人报出“50分”的答案。

年轻的闫老师拥有了从教生涯中第一个“语重心长”的时刻,她望着窗外远处的两座山说:“如果你们只待在村子里或者柳林县里,英语是没有太多帮助,但你们还这么小,学好英语可以走得更远。”

比没有准备教案的英语课更难熬的,是山里的蚊虫。闫纯君经历了好多个被叮咬到无法入眠的夜晚;因为最初不适应旱厕,她曾忍了几天不大便,忍到便秘,最后只能羞涩地拿起开塞露。

她也观察到校园生活的另一面。55岁的校长每天早晨5点半就起床陪学生跑操,一天不落。因为不少学生家庭贫困,父母离异,所有老师都在扮演爸爸妈妈的角色。冬天,老师会挨个检查学生们有没有穿上秋衣秋裤。哪个学生顶着湿漉漉的头发出现在校园里,总有老师呵斥他回去擦干。饭碗不见了、暖壶碎了、和同学吵架了……学生会向老师求助,闫纯君决定,“要成为和他们一样的老师”。

在同一个班里,学科总分860分,有人能考到680分,也有人是150分。有一次,闫纯君气得要打学生手板,“孩子伸出十个黑乎乎的手指头”,她一看心又软了。为了帮学生提升成绩,她放弃了集中收集、批改作业的方式,采用面批面改的形式,让学生们写完以后一个一个交到她的办公室兼宿舍,她一边改一边教。

闫纯君在上物理课。

学生走出教学楼以后,再走10米,就来到闫老师的宿舍。她的生活与办公两用桌上,试卷与碗筷交替堆放。午间12点到2点,晚间6点到7点半,晚自习以后的10点到11点,都是闫老师宿舍的“谈心时间”。

同学间的矛盾、暗恋谁的心事都可以告诉她,有人煞有介事地强调“不许说出去”,也有人拿过老师的手机,用她的社交平台账号给自己的账号点赞、加关注。

也是在那间小屋里,闫纯君听学生讲起父母离异再婚的故事、下矿挣钱的故事、外出务工的故事……闫纯君感到心疼,十二三岁的孩子心智尚未成熟,却早早领略了生活的复杂况味。

在一次家访中,闫纯君很熟练地向同行的老师介绍,这是某同学的弟弟,叫什么名字,这是某同学的妹妹,又叫什么名字,惹得那位老师很好奇:“这是你亲戚?”

和同学愈发亲近以后,闫纯君又惦记起那部当初鼓励自己走进乡村校园的纪录片。2021年9月,在成为老师的第二个新学年伊始,她准备了第一堂诗歌课。

她撕掉了诗歌的“定义”

闫纯君把网络中找到的关于诗歌的定义写在一张纸条上,上课时,她快速念了一遍,然后问同学们,记住了吗?

没有一个孩子举手。闫纯君马上撕掉了那张纸条,对学生说:“写诗才没有那么多条条框框,不需要怀才不遇,不需要长发飘飘,虽然这一刻你们是教室里的学生,但下一刻你们拿起笔,你们就是诗人。”

闫纯君后来回想,从专业角度看,自己这种教法可能不完全对,但目的是让学生自信地提笔,记录内心所想,“先不管那么多”。

那堂课的最后10分钟里,十几岁的孩子们开始展现非凡的自信和才华。他们从老师的PPT里读到了几首同龄人写作的诗歌,便一个个开始低头创作。

“心灵的灯/在夜晚光明/在白天熄灭”(小霞)

“书/你内心这么丰富/是不是就没有什么烦恼了”(小霞)

“那个身影/跟伟大的母亲相差无几/她勤勤恳恳/毫无怨言”(阿豪)

下课后,闫纯君趴在办公桌上,给好几首小诗写评语,不吝赞美,“这首小诗太惊艳了”,她写上3个感叹号,又写道“我被你的文笔和细腻惊艳到了”。

后来,写诗成了这所学校的流行文化。有学生提交作业时,夹上一张字条,上面是新写的诗;有时不是一首诗,而是一封倾诉的短信,讲自己在家庭和人际关系中遇见的困境。闫纯君回复每一张纸条,给诗写评语,写疏导学生心理的句子。

阿豪最爱写家和母亲。在收到这个小男生的诗之前,闫纯君只知道他是班里的“睡觉大王”,家访以后才知道,他父母离异,各自组建新家,阿豪跟过母亲,初中以后又跟着父亲。他在两个家庭里都找不到安全感,却又对家庭的温暖充满渴望,于是在诗里写下对家的理解——“有了它/生活的一切痛苦都是那么转瞬即逝”。

在后来的作业本里,阿豪附上了一首《孤独》,一首《火把》,字里行间,透露着少年内心的压抑和迷茫。闫纯君给《火把》写评语,最后一句是:“希望你能坚持寻找心中的‘火’。”她开始不动声色地给予阿豪更多关注,上课时多看他几眼,改作业时留意他的学习状态。

闫纯君发现,写诗这件事,让孩子们开始发生改变。

坐在教室最后一排的小伟,原本是“每个班都有的那种‘隐形人’”,不惹事,不学习,话不多,成绩也不好。

第一堂诗歌课,小伟交上来的是“一声口令下,赛车犹野马。一次的胜利,没赢也没关系”。闫纯君说,这首诗本身不完美,但她看到平时安静、没存在感的学生写出“赛车犹野马”的速度和“没赢也没关系”的态度,会为这种“反差”惊叹,“我看见这个不善言辞的小孩,内心的宽广世界和豁达态度”。

那之后,闫纯君给了他更多的鼓励。小伟开始狂热地创作小诗,他用诗歌写书籍、家人、祖国甚至包括天堂和地狱,还记录自己天马行空的想象。他被同学称为“诗人”,非常享受这个外号。

“不过,他的小诗有时候并不能称之为诗,仅仅是分行书写的一段话。”闫纯君说,但她藏起了批评,反而给小伟写下这样的评语:“老师能感受到你的思想正像一只小鸟,飞出了囚笼,坚持用文字表达自己,看好你!”

小伟把这张便利贴评语贴在每天使用的水杯上。如今,他成了课堂上踊跃表现的学生,听课、记笔记也很认真。

闫纯君给学生作品写的评语。

“虽然我是第一次当老师,但在他的身上,我看到了诗歌的力量,看到了鼓励的力量,看到了教育的意义。”闫纯君充满成就感地说,“没有笨孩子,只有暂时还没发现兴趣点的孩子,我非常荣幸帮助小伟发现了他的兴趣,使他变得更开朗和自信。

在某一天的作业本里,闫纯君收到了妮妮的第一首诗。

“从前的我/喜欢玩乐/喜欢交谈/喜欢交友/很快乐

那件事后/学会装乖/学会假笑/学会说谎/很假

现在的我/不愿相信/不愿真心/不愿多说/很冷”

在闫纯君的印象里,妮妮是一个娇弱的女孩儿,说话轻声轻语,不敢直视他人,和母亲打电话总是哭哭啼啼,“像一只未展翅的蝴蝶,藏在厚厚的茧里”。那首诗让闫纯君很忐忑:“‘那件事’,指的是什么呢?”

晚上,闫纯君把妮妮叫到办公室,问她的生活状况和内心所想。在老师的小屋里,小女生说出了很多心事,包括父母的艰辛、友情的破裂、学习的压力等。

最后,她敞开心扉讲起诗里提到的“那件事”:最好的朋友最近跟另一个女生更亲密,开始不理妮妮了。

闫纯君说,由于年龄差距和理解力差异,自己对学生情绪里的“小打小闹”确实无法感同身受,但她记得年少岁月里,成年人眼中微不足道的小事,在十三四岁少年心中,可能是了不得的痛苦与纠结。

从那首小诗引发的对话开始,妮妮更爱来闫老师的小屋了。她会倾诉沮丧和困惑,闫纯君教的物理课和思政课也成为妮妮最喜爱的科目。

闫纯君享受着山村小学的时光。母亲在家收拾东西时,要扔掉她的一盒彩色铅笔,闫纯君第一反应是,班里的小霞不爱说话,但很喜欢画画,便把那盒铅笔带给了小霞。

父母看出了闫纯君的投入,他们打趣说,独生女儿像是参加了综艺节目“变形记”,从之前怕冷、怕脏、不会做饭的小女生,变成了一名负责任的教师,学会了做饭,在简单的宿舍里“不改其乐”。

在诗歌课上,闫纯君给学生播放模仿古人吟唱诗歌的视频,讲诗歌里文脉和情感的流传,千百年经久不散。学生们也学古人用方言读诗,“三晋方言”的嘶吼在教室回响。闫纯君没想到的一个“后果”是,语文老师为此头疼,因为学生开始用方言读课文了。

闫纯君喜欢山顶的夜空,星星又多又闪,让人有“宇宙苍穹的壮阔感”。“好像我就站在银河系里,他们都漂浮在我身边,涌动、跳跃、冰冷地燃烧。”

小霞在诗里写过星星,讲的是流星错过了月亮,月亮羡慕星星成群结队。

“流星/你穿过夜晚的天空/与月亮刚好错过/却没有办法再次相遇

月亮/你看到星星的伴侣/是否会有些辛酸和孤独。”

绚烂星空之下,是孩子们绕不过去的现实。闫纯君也明白,写诗并不能改变生活现状,高考试卷也不让写诗。学校的升学率不高,学生中的很多人会像他们的上一辈一样,在附近的矿场工作,或者去县城开车、收废品、做保安、摆摊卖小吃、为红白喜事演出……但闫纯君认为,写诗至少能让他们不砸玻璃不打架,能让他们在未来的生活中,多抬头看看天上的星空,想起家乡的山。

也正是那两座山,其间的山沟里没有手机信号,会发生塌方,雨天会泥泞难行。闫纯君没有为自己的选择后悔,她说,慰藉可能是漫天的星星,也可能是夹在学生作业本里的一百多首诗和小屋里的交谈。

刘语言同学创作的《做自己》。

在诗里,他们都是自由的

仅仅在两年前,这一切还完全不在她对未来的设想之中。

大学毕业前的最后一个秋天,闫纯君看见班级群里有人发了孔子学院的报名通知,她滑动鼠标,发现了一个“新闻传播”方向的志愿者岗位,又听了一场学校组织的宣讲会。激情被点燃了,她冲回宿舍向好友宣布:“我要去泰国教汉语!”

“扯淡呢?”好友一脸费解,表示往届的师兄师姐都在京津地区的传媒领域发展,且闫纯君已经为考研准备了半年。

闫纯君没有考虑去大城市,放弃了考研,瞒着家人,全心全意地申请泰国一所孔子学院的志愿者岗位。

没有汉语教学经验、不是师范专业出身,闫纯君临时自学了剪纸、中国结等传统手艺,在面试考场上了第一节汉语课,打起了高中体育课上学的太极拳,热情地侃侃而谈。之后的某一天,她收到一份拟录取通知,才回家告诉父母。

起初,父母认为这是女儿的“异想天开”“玩笑话”,但闫纯君很坚决,她讲述了前因后果,保证任期结束回家。

在那段日子里,闫纯君一直在搜集、整理学校的资料,和一同入围的小伙伴成立了“曼谷小分队”,设定了假期聚会的路线,甚至幻想了相聚的场景。这群年轻人在2019年12月去往大连外国语大学,培训泰语、茶艺和绘画。

那个12月,一起备战考研的同学走进考场。闫纯君在大雪纷飞的大连给她们发去祝福和培训趣事,同学向她诉苦,因为一位“不知知网”的明星博士,研究生招生和毕业审核都更加严格了。

也是在那个12月,后来席卷全球的“新冠肺炎病毒”初露爪牙。一个月后,武汉封城。

当时,闫纯君并未预料到,新冠肺炎疫情会改变她的人生轨迹。然而那一年,返校日期一改再改,最终定在6月。毕业典礼取消了,前往泰国的计划中止了。大家都在等待消息,但没有人有准确的消息。

5月的赴任日期一过,闫纯君感觉自己像“风中的蒲公英”,不知道下一步的去处,直到她来到龙花垣,在这个不怎么诗情画意的地方,找到了真正的诗意。在那些便利贴上、作业本里、草稿纸上、专门写诗的笔记本中,少年用稚嫩的笔体写着点滴思绪,借诗歌的力量跳出课本和大山。

闫纯君说,这些孩子大多家境一般,与父母聚少离多,怯懦的、回避的他们,被诗歌赋予表达的勇气。因为在诗里,他们是自由的、特别的,甚至是“厉害”的,不会遭到贬低和比较。

在龙花垣工作了几个月后,闫纯君得知,去泰国任教的志愿者计划再次启动了。但她没再动心,只是偶尔怀念那个秋天的下午,她跑回宿舍,冲动地对好友讲着自己的出国计划。时间流逝,闫纯君记得,她与好友幻想着未来,那些场景里,没有排除“诗歌”这一项。

(本文图片均由受访者提供)

【责任编辑:秦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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