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惕青少年陷入“正食症”心理困局

近日,一名原央视主持人在直播间哭诉自己11岁的女儿患上“正食症”的新闻引起了广泛关注。据称,其女儿由于痴迷“纯净”饮食,完全戒掉了油脂和碳水,只吃水煮菜,蛋白质也吃得非常少,以致免疫力下降,患流感后心肌损伤,心率一度飙到120次/分钟,最终被确诊为“正食症”并住院治疗。
此事将“正食症”推进了公众视野。什么是“正食症”?为何对“健康饮食”的极致追求,反而导致了危害健康的结果?“正食症”这种心理行为问题又为何偏偏容易盯上青少年?
“正食症”的真相
在某百科上,“正食症”被解释为一种对健康饮食过度执着的进食障碍,表现为极端限制食物种类、追求“纯净”饮食,最终导致严重营养不良和脏器损伤。它并非真正的健康饮食行为,而是一种需要干预的心理疾病。
然而,在医学的严谨框架内,“正食症”却并非一个独立的诊断标签。
“正食症不是正式的医学术语,也未纳入国际或国内的精神疾病诊断标准。”北京大学第六医院心身医学科副主任医师陈超告诉中青报·中青网记者,“它本质上是厌食症的一种表现形式,与贪食症、暴食症等同属进食障碍范畴。”
陈超解释说,厌食症不是不想吃东西,是为了追求“瘦”刻意限制进食,通过少吃、多动、催吐等方式来达到减肥的效果。患“正食症”的孩子,表面上看,追求“纯净”饮食的目的是追求健康。但在临床中,陈超表示,尚未接诊过完全由此动机起病的病例。他所见的患者,最终病因都归结于对“瘦”的追求。患“正食症”的孩子其实是把“求瘦”的心理目标包装在追求“健康饮食”的外衣下。
前述主持人的女儿也是由“想要减肥”引发了问题。女儿进入青春期后突然开始爱美,觉得“越瘦越好看”,为了减肥,她对“不健康食物”极度排斥,哪怕不小心吃了一口,都会陷入强烈的自责和焦虑。
青春期是“正食症”高发期
数据显示,青春期是厌食症的高发时期。陈超介绍,厌食症的高发年龄集中在13-19岁,且女性患者远多于男性,男女比例约为1∶10至1∶13。
14岁的林溪一直是“别人家的孩子”,成绩名列前茅,兴趣爱好广泛,在自己各方面都出类拔萃后,她又将目光投向了身材。班里更瘦的同学似乎更受欢迎,她认定,“如果体重再轻一些,我就能更完美”。
起初,她设定了一个减肥目标。但当目标达成时,对反弹的恐惧让她失控了。她不断为自己设定更低的“安全体重”,进食量越来越少。就诊时,“瘦”已成为她自我价值的唯一核心,学业、兴趣、社交等以往重要的事都被搁置一旁。她的人生轨道,收缩到了只围绕体重这一件事旋转。
11岁的陈小雨则是厌食症的另外一种类型。一次早餐时,同伴一句无心的“你吃得真多,会变胖”的调侃,让她对“吃饭”产生了羞耻感。她开始刻意少吃,并很快出现进食后胃痛的症状。身体的不适,更让她坚信“不能多吃”。家人以为她患了胃病,多次带她去消化科检查,却未见异常,最终她在精神科被诊断为“限制性进食障碍”,并已伴有严重的营养不良及相关心身症状。
“无论哪种类型,厌食症患者都有一个共同特征:在进食态度和行为上出现异常。”陈超解释说,他们对体重明显下降常持淡漠态度。正常人会因消瘦而担忧健康,但他们则可能回答“我还想更瘦”或“怕吃了不舒服”,即使面临生命风险,也拒绝增加营养。
林溪的治疗初期异常艰难。面对要求增加进食的医疗方案,她内心抗拒,但在医生的监管下,她最终还是被动配合了。随着体重逐步恢复,她的精神状态开始改善,认知功能也从营养不良的“迷雾”中逐渐清晰。
林溪的医生解释说,在严重营养不良状态下,大脑功能会受损,患者往往无法理性认识到自己行为的病态。当身体得到修复,大脑获得充足营养后,认知灵活性得以恢复,患者才真正开始理解自己先前行为的极端与危害。
在持续的医学监督、心理教育以及家庭的支持下,林溪逐渐走上了康复之路。出院后,她定期门诊复查并配合心理咨询,重新找回了生活的平衡。如今,她已恢复正常学业,成绩依然优异。
对于陈小雨“胃痛”的现象,医生解释说,长期的营养不良会使消化功能变得脆弱敏感,这正是她餐后不适的主因。治疗团队为陈小雨制定了结合营养支持与心理干预的方案。在严格的医学监护下,陈小雨开始正常进食,随着身体情况的好转,“胃痛”也渐渐消失,精力、情绪与气色都随着体重回升而好转。
通过心理治疗,医生也了解到陈小雨病症的根源:同学的调侃,触动了她内心对“被评价”和“不够好”的深层恐惧。她将“进食”与“可能变胖”“不被接纳”错误地联结,继而发展出通过极端限制进食来缓解焦虑的行为模式。而胃部不适,既是营养不良的结果,也在无意中成了她回避正常饮食的“合理”借口。当心结被解开后,陈小雨也重新学会了与食物、与自己的身体和平相处。
当未成熟的大脑遇上完美主义
“厌食症”这种精神疾病为何更容易盯上青少年?“青春期是个体建立自我意识和人生秩序的关键时期。”陈超分析,“这个阶段的青少年内心充满能量,但大脑前额叶(负责理性判断、冲动控制的部分)尚未发育成熟,认知灵活性有待提高。因此,他们更容易受到社会文化中单一审美取向的深刻影响,将自我价值过度与身材、体重绑定,从而走入误区。”
陈超观察到,许多患“正食症”的青少年都具有强迫性人格特质和完美主义倾向。“他们在追求所谓‘健康’饮食的过程中,常常陷入对一种‘健康的形式’的偏执,而非关注真正的健康结果。”陈超指出,这种追求极致的背后,是认知灵活性相对不足,他们容易固守自己设定的规则,即便身体已发出严重警报,仍难以停下脚步。
此外,临床观察也发现,许多患病青少年成长于物质条件优越、父母成就较高的家庭。这种环境具有两面性:一方面提供了资源,另一方面也可能意味着无形的压力。“孩子可能自觉难以超越父母,或总感到自己达不到父母的隐性高标准。”陈超解释说。在此背景下,对体重和身材的极端控制,便成为他们获取掌控感、证明自我价值的一种途径——这是他们为数不多的、可以完全由自己主导的领域。
构建家庭与学校的双重“防护网”
陈超提醒,当“减肥”与“控制体重”成为青春期孩子日常生活的绝对中心,甚至开始侵蚀其学习动力与社交活力时,这已不再是简单的爱美之心,而是一个需要家长高度警惕的危机信号。更直观的生理警报在于,青春期本是身体蓬勃发育、体重稳步增长的阶段,若原本处于健康体重的孩子的体重数值不增反降,就需引起警惕。有些孩子会采取隐蔽策略,例如偷偷称体重、只穿宽松衣服遮掩身形,或拒绝让家人看到自己的身体。
面对可能滑向进食障碍深渊的孩子,家长如何沟通才能成为拉紧他们的“安全绳”?陈超提出,沟通的起点,是放下焦虑与指责,真诚地表达感受与关怀。家长可以这样告诉孩子:“看到你在最需要营养来成长的年纪,却如此瘦弱,妈妈/爸爸真的非常心疼。”同时要将这种情感与科学的健康认知结合起来,例如解释青春期的身体如何需要充足营养来发育骨骼、维持健康的第二性征与大脑功能,清晰地传达“我们绝不能接受你因营养不良而损害健康”的坚定立场。
其次,家庭的餐桌文化至关重要。重建规律的家庭共同进餐时光,并在餐桌上提供营养均衡的食物,营造一种安全、支持而非充满压力的进食环境。这本身就是在用行动对抗孩子对食物的孤立与恐惧。
更深层的干预,是尝试探寻行为背后的心理动因。家长可以温和地询问:是什么让你开始如此关注体重?是受到了某种信息的影响,还是在学业、社交中感到了压力,试图通过控制身体来获得某种掌控感?理解并回应这些潜在的痛苦与需求,远比单纯纠结于“多吃一口”更有助于问题的解决。
陈超认为,学校作为青少年成长的重要环境,在预防与早期识别进食障碍方面也扮演着不可替代的角色。他建议,学校可从监测、关怀与教育3个维度系统构建防护网——应充分发挥常规体质测试的筛查作用,及时发现体重指数显著低于健康水平的孩子并反馈给家长,启动早期干预;提升对学生心理状态与日常行为的关注度,同时对于明显的异常行为苗头保持警惕——例如,学生每到就餐时间便刻意回避、饭量极少或存在大量偷偷丢弃食物的情况,一旦发现此类迹象,及时与家长进行有效沟通至关重要;承担起主动教育的责任,以科学的权威信息对冲网络上的碎片化误导,这包括将基础营养学知识纳入日常健康教育体系,引导学生树立关于健康体魄与多元审美的正确认知,帮助学生建立内在判断力,理性辨别网络信息,避免因片面追求某种“标准”而损害身心健康。
(为保护未成年人隐私,文中林溪、陈小雨为化名)
中青报·中青网记者 夏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