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校毕业论文遇到“AI规范”，谁才是那个“执棋”的人

实习生 何新月 中青报·中青网记者 李强

四月初，王菁把毕业论文送入中国知网检测、看到AIGC（Artificial Intelligence Generated Content，人工智能）含量是1.3%时，她反而有点慌了。

“这也太低了”——她担心因AI检测率过低，论文会被抽去“盲审”。

AIGC检测，俗称AI率检测，简单来说就是判断文章里有多少内容是AI生成的。王菁所在的中国人民大学，要求对本科生毕业论文进行AI检测，但并没有确定数值标准。王菁她曾担心自己论文的AI含量太高，因为写作的全流程她都使用了AI工具。

在复旦大学、中国传媒大学、上海交通大学等高校陆续出台毕业论文相关的AI规范后，3月12日，中国人民大学通过“微人大”APP发布了相关的AI使用规范，对本科生毕业论文做出了一系列规定。

文件要求学生不得直接用AIGC直接生成论文，得主动报告AI的使用情况、保留和提供与AI的完整对话。文末还传递了一条重要信息：学校将引入检测工具对论文中的AIGC文本进行检测，检测结果将作为成绩评定和优秀本科毕业论文评选的重要参考依据。

在人民大学这条规范发布的前几天，王菁所在的宿舍楼微信群里，听到风声的同学讨论至深夜。王菁观察到，“群里讨论得比较多的是，现在没什么权威手段检测AI率”。文件发布后，有同学将其送去检测AIGC率，结果高达70%；还有同学表示自己论文初稿已经写完，“这份文件来得太迟了”。

数百万分之一

看到学校发布的规范时，王菁的毕业论文初稿已经快写完了，使用AI帮助的缘起，要从去年年底讲起。

作为中国人民大学25届本科毕业生，王菁的毕业论文研究的是某行业的特殊劳动现象。去年年底，她论文开题，当时DeepSeek尚未问世，她也不太信任市面上的AI工具，“开题报告”和“文献综述”都是“纯手工做的”。

今年年初，王菁陆续访谈了十多人，准备开始撰写论文。面对海量的素材，她不知道如何下手。

一天晚上，焦虑着搭不出论文框架的她抱着“试试”的态度使用了AI工具，将访谈的文字记录、文献综述、开题报告引言部分和研究方法都“喂”给了DeepSeek和腾讯元宝。一看结果，王菁挺惊喜。“它讲得很完整，把我觉得很碎的点串起来了，写的内容有递进，框架列得也很不错。”

王菁又给AI工具提了几次要求，换不同的工具提出同一指令，她对比了四版AI生成的框架，整合出一份符合自己思路的论文结构。她对AI起的小标题也满意，“挺有味道的”。

接着，王菁又与AI协作，润色论文的语言。她花了一天半的时间，用“最直白的大白话”，把每个小标题下面的中心论点和论据写出来，“写得非常粗糙”。然后，她再用一整周，把每一段自己写的“大白话”拿去“投喂”AI。“附上资料，请AI美化我的段落。”

王菁对AI润色的评价是：“一开始还挺能提高效率的，看多了之后，发现它写得特别装，经常会用祛魅这类的词。把其他论文里一些很专业的词，原模原样抄过来。”她与AI开启了“拉锯战”。AI生成一部分，王菁就提出质疑和要求，让它再改一部分，反反复复，一段一段地修改。最后，AI对整篇文章提出修改意见，王菁删删改改，完成了论文初稿。

这份毕业论文，只是今年毕业论文的数百万分之一。

据2024 年全国教育事业发展统计公报数据，2024年，全国普通本科毕业生人数预计为511.96万人；全国毕业研究生人数为 108.36万人。

假设90%的本科生要写论文，所有博士生和硕士生都需要完成毕业论文，那么2024年本科生和研究生的毕业论文数量将超过 500万篇。据2024年的数据推测，2025年的毕业论文也将数以百万计，它们中的AI含量暂不可知，不同学科的学生，使用AI的方式存在差异。

同样读文科的复旦大学本科生陆冠宇，和王菁使用AI的方式也有些不同。陆冠宇会在实习工作中使用AI，整理采访提纲，挖掘数据线索，但在本科毕业论文的写作中，她很是谨慎。她的毕业论文是做“深度报道从业者结构”的相关研究，设计问卷、论文框架环节都没有使用AI。陆冠宇解释，她担心思维被AI写的东西限制住，“被它固化，甚至完全想不到其他方向”。

复旦大学材料物理专业的陈振华，本科毕业论文研究的是二维半导体薄膜，在他的论文中，AI仅在文献综述撰写和论文框架搭建两个环节起了作用，而在论文主体内容的撰写上，他几乎没有用过AI。

福建师范大学的许宸宇，做的是凝聚态物理领域的研究，计算二维半导体材料的物理性能。与陈振华类似，他主要在论文的前两个环节用了AI，“其他部分AI也做不了”，比如实验都是用专门的软件，版本很多，AI可能知道很大众的软件，但是小领域，AI可能也不懂。

陈振华和许宸宇在论文的语言润色方面都没有使用AI。许宸宇解释，理科的论文不需要辞藻华丽，或者提炼出什么抽象的理论。“我们论文主要是要结合数据对现象进行解释，AI没办法去解读分析这些实验数据图，它对我的实验肯定没我了解，都不一定能精准表达数据的含义。所以我基本靠自己写。”

“理科论文，实验跑出来的结果是几就是几，客观东西很多，该怎么做就是怎么做，没有什么需要修饰的东西。”今年毕业的计算机博士贺文静在接受中青报·中青网记者采访时也提到，论文比较看重“idea”，也就是研究方法的提出。

攻读博士阶段的贺文静，做的是深度学习模型测试，她对待AI的态度也很谨慎。“测试用例生成”是她经常做的实验，通俗解释，就是给AI模型输入一些指令，让模型出错，她要记录这种误差。贺文静说，自己就是研究AI生成的，所以她不够信任AI，“就像研究自动驾驶的人，更倾向于选择自己开车”。

她表示，自己完成毕业论文的全过程都很少使用AI。此外，她不敢将未公开发表过的论文内容输入到AI，担心方法泄露。

但贺文静提到，博士毕业要求，除了要写中文“大论文”，还要写英文“小论文”向国际会议投稿。她坦言，写英文论文时会借助AI来润色和翻译，“英语不是母语，我的表达是不够好的，不如AI写得流畅”。她的国内导师提醒她，在提交论文之前先用AI润色一遍。另一位与她合作的英国导师，一位60多岁的教授，对此并不认可，坚持让她自己打磨语言。

倡导性的规定，实施依赖于学生的诚信

俗话说，上有对策，下有计策——学生与高校之间也是如此。学生借助AI完成任务，高校则出台相关要求，对学生使用AI行为进行规范和限制。

曾处在舆论风暴里的《复旦大学关于在本科毕业论文（设计）中使用AI工具的规定（试行）》（以下简称“规定”）去年年底发布，提出AI工具禁止用于研究设计、数据分析、论文撰写等核心环节的“六个禁止”。

复旦大学教务处负责人去年接受媒体采访时解释，这份尚在试行阶段的规定不能简单视为一份对AI使用的禁令，而是针对本科毕业论文（设计）提出的一份学术规范。“本意绝不是开历史倒车，而是引导学生科学、规范地使用AI技术，既防范学术风险，又推动AI工具在教育实践中的健康应用。”

复旦大学计算与智能创新学院教授、上海市数据科学重点实验室主任肖仰华认为，规定中“禁止语言润色”这一项可能引发“争议”：“语言很重要，文字很重要，但是更重要的是文字背后的思想和内涵。我们在太多无意义的细节上追求极致。”

他说，AI可以帮助学生从一些无意义的细节中解放出来，完成一种“形式正确”，对于已经熟练掌握了语言表达能力的学生而言，AI的语言润色能力可以让学生聚焦在更具创造性的方案设计部分。

国内高校最早公开发布的人工智能学生指南，是由华东师范大学传播学院和北京师范大学新闻传播学院去年6月联合发布的《生成式人工智能学生使用指南》（以下简称“指南”）。“指南”并非专门针对毕业论文，而是对学习全过程做出的规范。

华东师范大学传播学院院长王峰，是“指南”制定的主要负责人。他介绍，2024年，华东师范大学开展“AI跃升计划”试点，传播学院和通信学院合作，经过了二三十人的四五轮讨论，最终呈现出目前可以公开检索到的那份“指南”。当下的版本跟制定初期的讨论版本相比较，尺度变化不大。

王峰在接受采访时直言，制定“指南”过程中，也有教师担心学生使用AI做作业，会导致教师批改困难。但王峰团队坚持“不能因教师适应问题而牺牲学生发展”，而要以“温和引导”为主。王峰认为，学生使用AI是无法抗拒的，高校应该鼓励探索，“太严的限制，是一个错误的方向”。

记者查阅发现，这份“指南”允许学生使用AI辅助学术写作，个人创作基础上的润色编辑不视为AI生成，但是必须标明AI生成的内容和说明AI的使用方式。此外，AI生成的内容不能超过全文的20%。

被问到为何会设置20%这个范围限制，王峰解释，目前没有权威手段进行AI检测，“其实就是参照本科生毕业论文查重的范围确定的”。王峰称，这份“指南”主要起到一个倡导作用，其实施依赖于学生的诚信。

中国传媒大学本科生院下发了《关于加强2024年毕业论文（设计）中规范使用人工智能管理的通知》。随后，该校多个学院出台了规定细则。据中国传媒大学国际传媒教育学院文件，学院要求学生，不得将AI列为成果共同完成人，且使用AI需明确披露并填写相关说明表。

上海交通大学鼓励探索 AI 使用方式，但要求学生明确其辅助学习定位，遵守课程使用规范，违规将被追责。四川大学要求对毕业论文（设计）等重要成果进行强制性AI生成内容检测。根据学科特点，文科类AI生成内容占比不超过20%，理工医科类不超过15%。

“我才是那个执棋的人”

记者了解到，各高校出台的毕业论文AI规范都较为详细，执行中则整体呈现出一种“松弛感”。

王菁发现，今年提交毕业论文跟往年好像没什么不同，她所在学院既未要求提交 AI 使用记录，也未对 “优秀论文” 设置具体的 AI率门槛。“唯一不一样的是，今年系统会自动显示查重数值和AIGC率，但也没见有谁因为AIGC检测没通过论文审核的。”

复旦大学的陈振华观察到，学校虽明确禁止 AI 语言润色、翻译等行为，但并没有提供专门的检测软件，也没有在查重环节增设 AI 识别流程。根据规定，他须在承诺书中披露AI工具名称、版本、使用时间、用途、生成内容及使用部分，并保留处理前重要材料以备检查质询。但陈振华透露，自己论文仅附一句话说明“使用AI辅助阅读和整理文献”，除此之外未做更多AI使用披露。“提交论文后学校统一查重，没有显示关于AI占比的内容。”5月30日，陈振华完成本科毕业论文答辩，论文顺利通过查重审核与答辩环节。另一位复旦大学的学生则称，各个学院落实规定的细节有所不同。

中国传媒大学要求学生在学术诚信书中自行填写AIGC检测数据。福建师范大学虽未出台具体的AI使用规范，但全体学生的毕业论文要接受维普论文查重系统的AIGC检测。许宸宇所在的物理与能源学院，学院给了两次维普系统的免费AIGC检测机会，“答辩前查一次，交终稿前还要查一次，学院再送往学校终审论文”。

王菁一直对论文的AI检测结果感到困惑，她曾将同一篇课程论文输入到不同的AI检测系统，结果有的显示70%，有的只有7%。

检测AIGC率准确性的问题尚未有解答，如何引导学生合理使用AI，已经引发很多争论。

肖仰华说，“有争议才好，就怕是死水一潭，不利于将来形成共识。未来一定会有越来越多的、更深的、更科学的一些认识和判断，这需要时间，需要一个过程。”他也提到，国际范围内早就有讨论，政策的制定也更细化。

据外媒报道，高等教育政策研究所智库对英国本科生的一项调查显示，今年有92%的本科生以某种形式使用生成式人工智能，去年这一比例为66%；88%的本科生在各类学业评价环节（论文写作、课程作业、项目报告）中使用过AI，高于去年的53%——为了与这种趋势对抗，伦敦大学法学院已经恢复使用更为传统的考试方式（线下考试）。

在美国斯坦福大学，各课程的教师可以自行制定AI使用政策，包括允许或者禁止此类AI工具的部分或者全部功能，但必须明确告知学生，学生不得违反。哈佛大学鼓励教师制定课堂AI政策，鼓励学生向教师询问这些政策的说明。

悉尼大学采用了更为详细划分的“双轨制”AI评估政策，将课程评估分为两大类型：现场评估和开放式评估，采用“考试禁用+默认开放”的模式。在期末考试和实操考试这一类有监考的环节，完全禁止使用AI。但是在写论文、做项目报告等没有监考的作业中，默认可以使用AI辅助，但需要标注说明使用了AI。

简单理解就是，悉尼大学的思路是考试防作弊，日常作业则学用AI。政策制定的参与者表示，这项政策尝试将AI纳入教育体系，使学生在学习中真正将AI视为辅助工具，而非作弊手段。

香港大学的AI政策则经历了从禁止到逐步开放的变化。2023年2月，香港大学率先出台禁令，“一刀切”，禁止学生在课堂、作业和评估中使用ChatGPT等AI工具，违规者直接按照“抄袭”处理。

当时，港大副校长何立仁在内部邮件指出，面对 ChatGPT 对教育的颠覆性冲击，学校需要时间琢磨长期对策，但因正值学期中，课堂与评估密集，所以先采取上述短期措施。

而后，2023年6月，港大教务委员会正式通过了一项生成式AI政策，将其确立为学生的第五种重要能力（前四项能力是口语、写作、视觉、数字沟通），并宣布从新学年起，全校在教学与学习各个方面“拥抱AI”，校方甚至免费给师生提供ChatGPT、Dall-E 等AI工具，还专门开课教大家怎么使用。

“高等教育正面临山呼海啸般的改变。”王峰接受采访时直言，AI规范制定的背后，是思考“在AI时代，我们要培养怎么样的学生；AI规范背后的深层次的问题也是教育评价体系的改革”。

肖仰华说，国内和国际讨论只是教育变革大序幕前的小序曲，AI时代教育的根本性变革即将发生。

在AI规范的争议和讨论之下，今年毕业论文的答辩和审查都进入尾声。担心AIGC检测数值过低的王菁，在五月中旬通过答辩，还拿到了高分。她回顾与AI协作的经历，说自己才是那个核心大脑，“AI可以摆出很好看的棋盘，我才是那个执棋的人。”

（应受访者要求，王菁、陈振峰、贺文静为化名）